牧荊微微一笑。幸好在來之前,她特地詢問鬼星。
牧荊:"沒有名字。是妾即興發揮,也沒有琴譜。"
戟王歎息,似有遺憾:“原來如此。"
"還有一問,那時你奏曲時,想什麼?"
牧荊的心頓時高高提起。
她怎麼會知道,師曉元那時在想什麼?就算她是師曉元,事情過了這麼久,也不見得記得!
這是什麼刁難人的問題?
牧荊重重咬了下唇:"妾在想……”
戟王很和煦地撐着耐心:"你但說無妨,我聽着。"
他無妨,她卻快吐血。
牧荊絞盡腦汁。
是什麼觸動了師曉元,使她奏出驚天動地,直入人心的曲子?而這裡頭,又剛好是什麼觸動戟王?
努力地想。想不出來的話,戟王又要抽刀。靈機一動,牧荊想起一條。
汲古閣記擋寫着,師曉元七歲時,母親有天忽然離家,再也沒有回來。而戟王亦是幼時失去生母。
牧荊低垂着眼眸,如泣如訴:"妾在想,娘。我的娘在我七歲時離開我,我很是想念她。"
戟王歛下眉:"我的母妃,在十一歲時離世。我也甚是思母。”
歪打正着,運氣不錯。頭過,身就過。
說謊沒什麼難的,不想死,就騙下去。
牧荊擡起頭,清澈的瞳眸對着戟王:"妾還想,賢明的殿下要離開開陳了,往後開陳的百姓該怎麼辦?師家該怎麼辦?這樣難過地想着,便不自覺地譜出這支曲子。"
戟王專注地看着她。
牧荊有些心虛,想趕緊跳過這個話題:"時移世易,心境已變,如今殿下就算要讓妾再一次,隻怕再也彈不出來了。"
“不打緊,世間有種曲子,隻應天上有。你能奏出一次,已屬難能可貴。我并不奢望能再聽到一次。"
性子強橫的戟王竟也有寬宏大量的時候。
戟王飲過酒後的嗓音,特别清醇:"那時,我本來打算将來在京城遇見你時,問你這個問題。可後來,再也沒有機會問出口。"
"嗯。” 牧荊漫不經心地聽着。
"如今親口聽到你的答案,我很是歡喜。"
牧荊擡起眼眸,凝神傾聽。
"聆聽你的曲時,我竟想起我母妃容貌。她去世已久,我幾乎要忘記她的模樣。“
"老頭子寡情,心中隻有政務,母妃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到我身上。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忘記她的長相。"
“離開開陳前,我忿恨極了,我殺去所有背叛我的人,我心中滿是恨!可你的曲子卻令我清醒過來。
"開陳還有無數百姓等着我歸來,我不能鑄下大錯。總有一日,我會帶着榮光回到開陳,重建開陳盛貌。”
牧荊别過臉。
她再也無法一本正經地說謊。說謊竟然能如此簡單。她的謊言輕易便讓戟王變得掏心掏肺。
戟王人前人後是兩副面孔,如今,在牧荊面前,他撕下面具,露出第三副面孔──
隻給知己看的面孔。
在知己面前,他不再自稱本王。他是與知己平起平坐的"我"。
可惜這番真情都錯付。牧荊接不下去了。
此時,船身四周,忽然呈現絕對的黑暗與靜谧。滿城燈火,化為烏有,霎地熄滅。
牧荊不明所以。
戟王臂膀有力地摟住她:“白茉燈節,快開始了。"
他的氣息極其好聞,像清晨松針下的露珠,凜冽明澈。
牧荊忽然好希望能看見眼前的男子。
人人都贊戟王一隻獨豔,傾城耀眼。
可牧荊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戟王輕擡起她的下巴,寬大的手掌幾乎覆住她霜白頸子。
戟王:"你我既已坦誠相見,從今而後,你别再喊我殿下,叫我子夜便可。我也喚你阿元,可好?"
阿元兩個字不知怎麼地,令牧荊打從心底厭惡。可若不喚她阿元,要喚她什麼?
牧荊壓抑下心中的不甘願,假意應承:"好,子夜。"
“那麼阿元,你想知道,我今日做何打扮,我長什麼樣嗎?"
他居然看透她心中渴望。
牧荊微微地顫抖: “想。可是殿下,我失明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的心,真切地被哀傷占據。
她想親眼見見滿城流光溢彩,更想一睹站在燈火中的男人容貌。
可是,她瞎了。
戟王摩娑着她:“無妨,我有辦法。”
戟王執起她的手,擱在他寬大雄健的肩:"山礬白縠緞衫,銀絲繡卷雲紋。"
再緩慢地向下,擱在他窄勁堅韌的腰身:"凝夜紫輕蘿袍,繡楝木紫紋。"
指下的衣料材質,确如戟王陳述,高貴繁複,繡工細緻。配上顔色的描述,畫面在牧荊腦子旋轉起來。
她能想像,戟王一身華衣,站在清冷月光之下,頭頂蒼茫燦爛的星漢,背靠浩瀚廣垠的大圓塘。
他長身如虹,雍容典雅,氣度不凡。
瑰麗而輝耀。
牧荊喃喃地道:"聽起來,殿下像牡丹。"
戟王似是被這奇特說法逗樂,輕笑了下:"哦?牡丹不都是形容女子嗎?"
牧荊搖頭:"不,有種極難培育出來的大花墨紫牡丹,顔色暗紫幾乎如黑夜一般,神秘高貴,花瓣有如會發光的絲絨。殿下,是世所罕見的男子。"
這稱贊相當真城,戟王笑開了,爽朗的笑聲盈滿燈舟。
牧荊也跟着笑了。
又過一會,戟王把牧荊的手,擱在他俊美的臉龐。
霎時間,牧荊心口被猛烈沖撞。
戟王:“現在,摸我的臉。”
牧荊有些脆弱:”可以嗎?”
他的嗓音低而啞: “當然,我要你撫摸我。”
不再遲疑,牧荊伸出玉白指尖。指下有電流。
顫抖地,牧荊扶着他的臉,滑過每一寸肌膚,滑過臉骨每一處轉折,那有如山峰低谷的百轉千回。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是一張骨相分明,面容深邃的臉。
這個與她共眠,有過幾十次肌膚之親的男子,終于在她腦中有個大概的樣貌。
她不再是與一片空白歡快。
眉如劍,眼如星,鼻梁高聳,下颔堅峻,臉頰瘦而緊韌。之後,指尖遊移至他薄而涼的唇上。
這麼輕輕摩娑之時,牧荊聽見戟王的氣息濁熱起伏。戟王摟住她腰身的有力手掌,略收緊。
她知道這樣的撫摸,已挑起他的欲念。亦或是,他再也壓不住欲念。
可牧荊不管。
她想知道,男子的唇,生得哪般模樣。牧荊順着唇形,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描繪。她便感覺,她指下畫出如刀削的銳利線條。
之後,她一根指頭,自唇往下,微粗的胡渣,然後,點在他嶙峋的喉結。
喉結之下,是強勁跳動的脈搏。鮮活的脈搏過于誘人,牧荊親在那跳動上,咬了一口。
空氣中有股别樣的氣息流動。
戟王骨節分明的指頭捏起她的下巴,凝視她一會後,他的吻落下。
幾乎是在輕輕碰觸到的那一瞬間,兩人的唇,便炸裂似地行動起來。
他的氣息蠱惑迷人,精壯的身體與她緊貼密合。分開的那一瞬間,又立即心生不舍含住。有如一體,節奏一緻。
她若是根琴弦,那麼他張馳有度的彈撥,能在她身上彈出最動人好聽的吟響。
牧荊覺得,若單單親吻便能稱做行房,那麼他能吻她一整晚,一直一直地吻。
永夜不歇。
此時,月出河面,月光照亮萬頃煙波。城中央的鼓樓,鼓梆聲擊響破空。
兩人喘息不過,暫停下來。安靜地聽過七聲鼓梆,四周逐漸明亮起來。
滿城千花萬燈,盡照無限波光。數百年來,從未間斷過的白茉燈節,與月光一起,正式展開。點滿整座城的芳蕤花燈,光彩華逸、流光四射。
亂花飛絮,絲絲點點飄落在牧荊臉上。
戟王輕拂她面上白絮,再遞過去一盞酒。就着外頭煙花,兩人飲盡。
戟王盯着一路洩至她胸口的嫣紅。牧荊身上益發燥熱,不自覺地撥弄發絲。
然後,她聽見戟王嘶啞的嗓音,在她耳輪戰栗。
"你身上的傷好了?"
牧荊點頭。
"那麼,我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