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雀愣了愣,然後點點頭,“是……落葉歸根。”
她越來越沉默,但是——隻沉默了一上午,蘇道長就叫她下馬車,“咱們到了!”
蘭雀傻眼,“不是說要兩三天麼?”
至少也要一天半啊。
蘇道長跳下馬車:“你從哪裡知曉的要兩三天?”
蘭雀跟着跳下來:“虞國公府的管婦婆子說的。”
蘇道長:“虞國公府一家都是姑蘇人,貼身的管婦也是姑蘇人,肯定是沒有來過北邙山的,她說的話你也信啊?”
“以後記住了,隻有查實過的東西才可以相信。”
蘭雀就喪起個臉,“哎,我知曉了。”
蘇道長掀開馬車簾子叫她去拿陪葬的東西,“我瞧你大包小包拎了不少啊。”
蘭雀這才高興了些,“嗯!虞三将軍給了不少好東西。”
然後頓了頓,還是轉頭看向虞春瑩,安撫道:“你不要擔心,葬在北邙山可以輪回的事情能被記載在書上,肯定都是被證實過,跟道聽途說不一樣。”
蘇道長就往前走去,啧啧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蘭雀:“……”
她連忙去捂住虞春瑩的耳朵,小心翼翼朝着蘇道長的背影張牙咧嘴:“我就這麼想!”
但蘇道長往前走了,應該是沒聽見,隻是身子抖了抖。
避免了一場激烈的争吵,蘭雀還是松了一口氣的,于是也提着包袱跟着往山上走。
今日果然是個晴天,雲散日朗,正午的光灑在樹葉上,像要燃起來一般。
她特意朝着四周看了看:“山上原來種的是樹和柏樹啊。”
不是桃樹和李樹。
蘇道長解釋:“墓葬之地嘛,當然是種松柏樹了,不過千萬年過去,這上頭的松柏樹多半是無主的。”
倒是地下的白骨多如土。
她彎腰撿起一塊土,“但其實,北邙山是被人神化了。你瞧,這裡的土比下面的泥土是不是幹燥些?”
蘭雀有隐隐不好的念頭。
蘇道長頭頭是道說起來,“你隻要拿着竹子往下面插,便能發現下頭的土也比其他地方緊實。這樣的土,确實能讓埋進棺木的墓保存久一點。等盜墓賊挖開棺材一看,哎喲,這屍體比其他地方爛得慢,鼻子還是鼻子,眼睛還是眼睛,便傳出了些受閻王庇護的流言來。”
蘭雀面如土色。
蘇道長到底是山上的人——山上的人算不得城裡人,說起話來也直來直去的,她一聽就懂了。
她終于臊眉耷眼問了個明白:“您的意思是,埋在這裡,也不能去投胎轉世對不對?”
蘇道長連忙道:“我可沒說啊,這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蘭雀再次爬山,就成了個鋸了嘴的葫蘆。
蘇道長湊過去,“怎麼,你生氣了?”
蘭雀悶不吭聲。
蘇道長就哄,“别生氣嘛,說不定是我錯了呢。”
蘭雀抱着木盒爬到了前面去,隻留給蘇道長一個倔強的腦袋。
這般大概了走了二裡地,四處變得荒草靡靡,風也冷冽起來,她還看見一棵柏樹上有隻烏鴉正銜了别人墳墓前的紙錢築巢。
蘭雀擡頭看了會,最後道:“我待會要把紙錢都燒了。”
蘇道長笑得不行,“這麼小氣啊。”
兩人終于到了墳前。虞國公夫人已經叫人将墓坑提前挖好了,墓碑也放在一邊。
蘭雀蹲在碑前等蘇道長做好了法事,便将陪葬的東西放進墓地,将碑立好,又将豬頭擺上去,倒了三杯酒供奉。
然後捏住雞翅膀,拿出刀學着村子裡老人下葬時的樣子用蜀音鄭重吟唱:“日吉時良,是天地開張。今日殺雞,是大吉大昌。雞,是隻活雞,來年必定投胎做人……”
想了想,覺得老人家吟唱得未免不周全,于是将豬頭也吟唱了進去,“豬,也是隻活豬,來年必定投胎做人。”
她一本正經,繃着一張小臉拿着刀和雞在那裡比劃,讓一邊的蘇道長忍笑辛苦,扶着樹一個勁的拍,差點笑岔氣去。
最後,等她殺了雞,淋了雞血在碑上,又等她朝着墳墓拜了拜,這才道:“你們蜀州,有這麼多規矩呢?”
蘭雀已經緊張得臉色蒼白了。
她遊魂一般點點頭,然後虔誠地将木盒和沾染了血的刀放進墓坑裡,一點一點埋起來。
她捧起一捧土,就要看看虞将軍,埋下一捧土,便要再看看。
但無論她怎麼看,虞将軍依舊不搭理她,依舊在那裡擦着那把永遠也擦不幹淨鮮血的刀。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
蘇道長連忙躲到樹下去,“早知曉就背把傘上山來了。”
她招呼蘭雀,“我掐指一算,這雨隻下一個時辰,你先來躲躲雨。”
蘭雀卻已經聽不見了。她腦袋上冒出豆大的汗,雙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她誠惶誠恐,一門心思去捧土,一捧接一捧,直到小墓在雨中成了小小的堆子,虞春瑩将軍還是坐在那裡擦刀。
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被火燒了起來,一瞬間又覺得四周都是血水。
她忍不住哭起來,哀求道:“你快些去投胎吧,别跟着我了,我膽子變大了,你别擔心,真的……我發誓,我以後真的不怕任何事情了……”
她會是個膽大的姑娘,會越過千難萬險,長命百歲。
蘇道長臉色越來越肅穆,她上去一把抓住蘭雀的雙手,認真道:“不能再埋土了……再埋下去,你的指甲要全部廢掉了。”
蘭雀卻失魂落魄道:“可她沒有去轉世回輪啊……沒有長命百歲,這是不行的,不行的……我……我……她……她們……她們不能做孤魂野鬼啊,不能的……”
蘇道長目露憐憫,緩緩松手,不再去攔着她。
倒是蘭雀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希冀問:“我看書上說,人不能轉世輪回,是因為心有所憾,所以不願歸去——她是不是有遺憾,所以才會這樣?”
蘇道長猶豫着點了點頭,“是?”
話音剛落,就見蘭雀笑了起來,繼而朝着墓碑撲過去。她張開雙手,抱着空無一處的地方又哭又笑問:“将軍,你還有什麼遺憾呢?你說出來,我肯定會去做的。”
“你說呀,你要說的,你說了我才能去做。”
“求你了——你告訴我吧,你要是不告訴我,我會活不下去的——”
蘇道長眼眶慢慢紅起來,她覺得,她應該知曉自己該說什麼了。
這個小姑娘,兜兜轉轉,其實一直需要一個借口。
她走上前,輕聲道:“我覺得,這時候,虞将軍該開口說話了。”
果然,這句話一說,蘭雀就欣喜得喊起來,“她說了,她說了——”
她側耳聽,“好啊,好啊,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蘇道長悲憫問:“她說什麼?”
蘭雀就又去一捧一捧挪開墓土,高高興興道:“她說,她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亂世紛紛,出來匆匆,死在異鄉,從未歸過故土。”
她锲而不舍地将木盒和刀挖出來,一雙手挖出了鮮血,她卻毫不在意,隻歡喜看着身旁道:“——好啊,好啊,那我就送你回去,我們去蜀州,我們回蜀州。”
“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