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諒很辛苦。
在進入陳州境内之後,那些表面的風光好像就瞬間消失了。
他們這支車隊帶的糧食不少,盛聞在出行時已經計劃好會将一部分糧食赈濟給路上的災民。
但…
太多了,災民的數量太多了。
最初盛聞還會命車隊停下來施粥,但後來災民已經嚴重地拖住了車隊的速度。
饑餓的人群像雪崩時的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即使查赈官們一再強調一人一日隻能領一次,但還是架不住人數衆多。
十人百人他們還能記得住,千人萬人都來讨粥,忙起來查赈官們真的記不住誰領過了,誰沒有。
就在盛聞和甯直湊在火堆旁的這段時間,還有不少人遠遠地綴在車隊附近。
他們之所以沒有直接上來把車隊哄搶一空,還是因為終究是見了血。
那日姚諒和查赈官們如往常一樣一同施粥,一人忽然不顧粥水滾燙,竟擠過人群,往鍋裡伸手,想徒手舀起熱粥來喝。
這人一動,人群頓時騷亂起來,查赈官們嗓子都喊啞了,人群卻再也沒有回到原先勉強算得上有序的狀态。
一雙雙黑瘦的手伸到查赈官員們面前,防線一再後退,祈求很快變成了搶奪。
眼見一個瘦小的查赈官差點被抓進人群,姚諒連忙伸手去攔,一個婦女一口猛地咬在姚諒手腕上,瞬間鮮血淋漓。
她使了十足的力氣,險些咬下一塊肉來。
姚諒這才看清她懷裡還抱着一個小得不得了的嬰兒,女人嘗到了嘴裡的血腥味,連忙沾了口中的血,把手指湊到嬰兒的嘴邊。
姚諒渾身一陣激靈,她又懼又悲,她懼那母親竟用她的血喂養那個嬰兒。
悲的是…即使有她的血,這個孩子也肯定活不下來了。
女人的十個指頭都有被利器切開的痕迹,這位母親肯定不是第一次用血水喂養自己的孩子了。
“姚諒!”
咚得一聲。姚諒回頭看去,卻見沖得最前的一個災民已經人頭落地,他落下來的頭顱距離粥桶隻有幾寸,險些掉進了鍋裡。
人類的頸椎極堅硬,眼下一刀枭首,兇手用了十足十的力氣。
失去頭顱的□□噴出一股鮮血,數秒後才意識到自己的頭顱已經落在了地上,軟倒在地。
姚諒在慌亂中握住了甯直的手,後者用力地回握了她一下。
甯直甩掉刀刃上的血,刀尖直指被死人驚退的災民,冷聲喝道,“再上前者,斬!”
盛聞在馬車的車廂中遠遠看着,甯直正是害怕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允許他近前。
盛聞不顧屈鴻遠的阻攔,走到了甯直身側,他把手搭在甯直肩上,“…仁至義盡。”
“已經仁至義盡了。”盛聞道,“把剩下的粥留在這裡,我們走。”
“即日起,除了必要的修整,車隊不再停下。”盛聞下令道,“全速前往陳州。”
“是。”甯直抱着刀道。
那日盛聞看似面無表情,實則背着人吐了好幾回。
直到如今他還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夢見的那人脖頸裡噴出來的血,那人差點被煮了的頭顱,還有在他們轉身離開後災民拖走屍體的啃噬聲。
大饑馑,人相食。史書上不過六個字罷了。
隻能靠着白天的人聲喧嚣,盛聞才能勉強入睡。
“直,你說殺一人,救千人,是不是善呢?”盛聞靠着甯直的肩膀,怅然地問道。
“君子論迹不論心。”甯直道,“若是論心,這天底下就沒有好人了。”
“姚姑娘手腕上的傷沒事吧。”盛聞問道。
“無事。”甯直道,“今天白日裡有些發熱,現在燒已經退了。”
“那就好。”盛聞放下心來,“我聽聞野獸的牙齒都是有毒的…”
他忽的閉嘴。
甯直知道盛聞在為哪句話自責,大概是在為脫口而出的野獸二字懊悔不已吧。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隻好和盛聞又貼近了些。
“我是不是很失敗?”盛聞問道,“為君者,應該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喜怒不形于色。”
“我卻因為這件事悲傷多日,始終提不起勁來。”
“公子信鬼神嗎?”甯直問道。
盛聞原想說不信,但他如今是魂穿,不是身穿,這個不信有點說不出口了。
“我是不信的。”甯直并未想要一個答案,他自言自語道。
“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為什麼善者沒有善報,惡人沒有惡報?”
“為什麼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仙,他們吃盡了人間的香火,為什麼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甯直伸手,他指向這無邊的夜色。
夜色裡有餓殍遍野,有赤地千裡。
“若我有一天…”甯直握緊拳頭,“誓殺之。”
“管你是人是仙,若不能為人所用,不過泥偶木像耳。”
盛聞低聲道:“男主角。”
“什麼?”甯直沒聽清,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