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虞越想越氣,覺得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
他哼了聲:“他可什麼都不告訴我。”
“尊上是正統玄門出身,難免對小公子的來曆有所忌諱,自然不願事事相告。”
“如果不是你被【阙歌】認主,隻怕以尊上的性格……”
芳卿點到即止。
但這未盡之語霍虞早就體會過了,羌陵城那幾天,孟潛想弄死他可不是一回兩回。
這挑撥離間的味兒簡直要溢出來了。
霍虞反問:“孟伏光對我有忌諱,是覺得我算半個魔族人,難道陛下就能心胸如此寬廣,願意對我交付信任?”
“陛下聽聞你被【阙歌】認主後,便一直想要見你一面。”芳卿輕歎,“奈何尊上不許。”
“是嗎?”霍虞擡了擡眉毛,“所以今日學宮才又突然重開封閉已久的第二關,耗費人力物力,就是專門來試探試探我的斤兩?”
“大人說得好聽,但陛下可沒有你講得那般窩囊憋屈。”
“事急從權,”芳卿話裡面帶着歉意,“陛下讓我來,也是怕小公子心生芥蒂。”
“事急從權,有多急?”
“小公子來鈞城也有幾日了,可有見過聽過什麼要聞?”
霍虞不耐煩地掐了掐眉心,說:“有話就說,少賣關子。”
“當年暴君北伐隕落在大荒後,孟首座和陛下你死我活地争了很多年。”芳卿娓娓道來,“你可知,為何後來他們那般輕易地止戈停戰了?”
“難道不是心系蒼生?”霍虞揚唇。
芳卿像是聽到了好笑的話,挪開目光看向遠方:“那隻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原因。”
“孟首座早入歸墟境,當年陛下修為達結元大圓滿,雖有差距,但憑借着無情道鋒銳霸道,卻未必不能一争。”
可接下來數年,李問禅三度破歸墟境失敗。
反噬不僅令她修為倒退至結元巅峰,還蠶食她的肉身、壽元,傷及根底,此生怕再與歸墟境無望。
“這些年陛下焚膏繼晷,絲毫不敢有所懈怠。”
“她最後一次破境是在去年,那次反噬險些導緻國喪,太醫院的靈官斷言,若是就此休養不再折騰,約莫還能有個三五年的光景。”
芳卿說着,有些失态地哽咽,不過隻是須臾,她很快就調整好狀态。
“所以陛下松了口,打算另立皇夫,也是為皇室留後路。”
霍虞聽得一愣一愣的,額角青筋亂蹦。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她都快駕崩了,還想着生孩子?”
芳卿被他這麼直白的質問一噎,傷感的情緒煙消雲散。
她苦笑一聲:“沒辦法,皇族無嗣啊。”
皇族無嗣,究其根本是霍虞的錯。
他做暴君的皇位是竊國而來,滅道統時寒山寺滿門受害。
當初李氏那位聖人先祖開國,卻将國運與道運一分為二,國運由凡人所掌,修士都入寒山寺,形成王朝與寒山寺相互扶持又相互制衡的局面。
從此寒山寺不僅是五大道統之一,更是國寺。
李氏宗親多分布在這兩者之中。
霍虞當年北伐時,李氏自诩正統聯合着前朝舊黨在他背後煽動人心造反,他勃然之下,将寒山寺清理了個徹底。
霍虞意識到五大道統各自源遠流長,能一呼百應,威望極重。
為了永絕後患,他便開始了此生最為人诟病之一——“屠滅五大道統”的暴政。
殺了多少人早難以估計。
這場滅頂之災從寒山寺開始,羅枯老人為保愛徒,願以命相抵。
王朝剩下的直系宗親,多是凡人。
他将劍還給了李問禅,問她要師父,還是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
……
李氏自此,皇族後嗣隻剩了李問禅這一支,一人。
霍虞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遭人恨。
“仙盟跋扈冷漠,高高在上,絲毫不顧及人族前路,黎民死活。”
“皇族式微無嗣,如今還能靠着陛下震懾令動一二,可她不剩多少來日,一旦駕崩,對于仙盟最後的制約也就消失……”
芳卿憂心忡忡:“暴君雖殘忍暴虐,但北伐南征,對妖魔二族的威懾卻猶如實質,十年來依舊餘威甚重,叫他們不敢侵略。”
“可十年了,再沉重的陰影也快到頭了,倘若妖魔再次來犯,屆時仙盟,抑或者說是近乎掌握天下玄門的孟首座,會有為民請命的大義嗎?”
霍虞:“……”
說實話,他覺得懸,孟潛的冷漠自内而外,衆生平等,全死了才好。
倘若妖魔再犯,指望孟潛遠沒有指望李問禅靠譜。
李問禅走投無路,所以才近乎以孤注一擲的瘋狂以【阙歌】為餌圍剿孟潛。
仙盟的跋扈是倚仗孟潛這位天下唯一的“歸墟境”,如若孟潛隕落,憑借着李問禅的手段,奪回玄門大權不在話下。
現在王朝隻有那些肉體凡胎的普通百姓,以及那些苟延殘喘,連個破微境都難供養出來的小道統。
這些人給妖魔送菜都不夠塞牙縫。
無怪乎李問禅不擇手段,甚至放下仇恨設計他複活在銅雀樓,隻會謀求一絲可能的生路。
隻是不知道她到底是用何手段複活的自己。
直到如今,也就剩這一層似有如無的窗戶紙沒有戳破了。
霍虞也不再裝模作樣。
他歎了口氣,語氣軟和下來:“她要招夫,從這些未曾依附仙盟的小道統中選人,她是病糊塗了,覺得僅靠着這些烏合之衆能抗衡仙盟?”
“仙盟各壇之間并非鐵桶一片,與其在我這裡兜圈子繞彎子,倒不如動動她的腦子——”
“離間計對那些人比對我更好使。”
芳卿嗤笑一聲,諷刺:“小公子是低估了人心貪婪……你以為仙盟跋扈,是得孟首座授意而為?”
“何意?”
“各壇執法者們,可不将皇室放在眼裡,”芳卿皮笑肉不笑,“專門搜刮民脂民膏,折磨同道與百姓,倒也不是孟首座做的。”
“尊上出身名門正統,自然有着名門清高傲岸的風骨,不屑于做這些。”
“他隻是漠視一切,目下無塵。”
芳卿說:“皇室滿足不了執法者的胃口,手握特權的人,是不會甘心回到芸芸衆生中的。”
霍虞早覺察到仙盟内讧,又聽到芳卿的感慨,心情愈發沉重。
這看似錦繡富貴的鈞城,内裡早就腐爛一空。
芳卿見他不語,以為霍虞是在質疑她的說法,于是她從芥子中取出一物——
這是道刻意收斂威勢的無情劍意。
劍意彙于一團,柔和的宛如團皎白清冷的月光。
芳卿将光團放在手中,向着魏雲的方向輕呵一口靈氣,說:“若是不信,今日我便請小公子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