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眠,衆賓客仍抱着舞姬暢飲之時,在船舫二樓的廂房裡,一塊玉牌從敞開的窗戶上扔了下來。
單薄的玉同上方系着的紅穗子在江濤中一沉,遂不見了蹤影。
與此同時,謝靈犀拂了拂面上不慎濺落的血,冷臉收了鮮亮匕首,戴着帏帽從樓上走了下來。
柳續見了帏帽一角,從一衆瓊池酒肴裡脫身,自然地攬了謝靈犀的腰,輕慰一番,小聲問道:“人死了?”
謝靈犀:“沒死。”
她見柳續一臉擔憂,心道既已經讓裴小将軍守在門口,還操哪門子的心呢?
怎奈何這人眼眶微紅、盈滿水光,其中蘊含的情意實在動人,她實在不忍裝看不見,于是耐心解釋道:“無事,我隻是被他那身膩肉惡心了一番。”
柳續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腹,“你扒他衣服了?”
“廢話,”謝靈犀對着他比劃了一番,“不然怎麼翻到那塊玉牌?”
那人将玉牌藏在腰間皮肉,讓她一番好找。
柳續接過謝靈犀手上信箋,仔細對比,“是這印花無疑。”
談話間,裴照提着劍将被吓暈的趙顯宗拎進麻袋裡,用麻繩綁緊後,系好了封口,手掌上因自小練劍生出的老繭上潺潺流了些血。
他似埋怨似好笑地開口:“三娘,你這般厲害,平日看不出來。”
這裡的“厲害”,指的是除詩書之外的東西。
都道謝三娘詩文可驚天下客,誰又知曉這娘子徒手刺襲一個肥碩郎君,竟也是一擊即中,絲毫脫泥不帶水。
謝靈光還時常在他面前吐訴對自家妹妹的擔憂,隻道三娘自小體弱,又不會武功,此去荊州路途坎坷,可還了得——
依他看來,水土不服尚且不論,單說這令人琢磨不透的身法,便沒人能輕易惹得了她。
柳續上前搭手,見了這血,訝然道:“子彰,怎的還流血了?”
這趙顯宗這般難纏?連小裴将軍都折了羽翼……那靈犀她——
他下意識看向身後端坐着正慢悠悠喝茶的謝靈犀,便聽裴照說道:“這血可不是我的,我倒是想問,他做了什麼惹得三娘不快,弄出這麼多血?”
随着話音落下,兩人目光聚焦在謝靈犀臉上,見這娘子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沒什麼,是我才疏學淺,他又皮肉太厚,沒紮中穴。”
“……”
裴照系着麻繩的手一緊,險些将人悶死了去。
另一邊,柳續剛伸出的手在空中頓住,最後從容地落在謝靈犀肩上,彎了眼眸,“靈犀,夜深了,我們歇息罷。”
……
幾天前,他們有意傳出消息,道是有同路人要前往荊州做倒賣糧食的生意,引誘趙顯宗上船,如今成功将人弄暈,方可借他的身份好好打探一番。
這奸商着實狡猾,帶了幾個機靈的打手冒充小厮,皆被裴照收拾了幹淨。
而荊州那邊的接頭人從未見過趙老闆本人真容,皆是以蓋章文書交流,謝靈犀盜了他的玉牌重新複刻了一隻,原來那隻因沾了不幹淨的血,被她抛進了江中。
想罷,謝靈犀望着柳續脫下外袍上榻的身影,緩緩道:“明日到了荊州,你便是長安來的财主柳四,而我是你讨的第九個娘子。”
“第九個?”
柳續好笑道:“那前八個呢?”
“這是何道理,怎麼财主還不能正常娶親了不成?”
而謝靈犀卻不似往常一樣同他打鬧,隻是面色平靜,說出來的話讓柳續瞬間失了笑臉:
“你二哥說的,兒時你娘帶你算命,說你命中緣淺,娶親總沒有好結果,前面的新娘不是暴斃就是失蹤,直到你娶了第九個娘子。”
“第九個?”
“第九個,”謝靈犀重複,将被子掖在胳膊下,離他近了些,“第九個便是鴛鴦環頸、白頭偕老的結局。”
這娘子情緒淡淡的,吐出來的話語無甚起伏,柳續嗅着其中滋味,越發覺得不對,脫得隻剩下裡衣後,上榻環了謝靈犀,“你今日怎麼了?”
“是我哪裡讓你不愉悅了?”
柳續自省:“是我在長安時吓你了?還是我方才将你推給那個趙老闆?”
謝靈犀不說話。
她取了頭上钗镮,将新裁的豔麗衣裳一件件收在箱子裡,隻留了明日要穿的那身,這會兒盯着那襲琉璃百花裙,露出了些惘然的神色。
柳續等了許久,見她睜着眼,卻沒有說話的意思,不由得晃她的身子。
“靈犀,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你要就此與我一刀兩斷嗎?”
說到這,柳續自己竟委屈了起來,“你不久前還說心悅我,今日便要同我和離……果然書上說的沒錯,姑娘的心意朝令夕改,都是當不得真的。”
續而□□了一番,柔聲哄道:“不和離好不好?我做杏花糕給你吃。”
窗前燃着的燭火要熄滅了,謝靈犀的目光從衣裳移到了窗裡的月亮,終于接話:“杏花糕?”
“可是現在沒有杏花。”
再過幾月,便是可以吃杏子的季節了,她看了眼天上滿月,“今日是十五。”
柳續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是,滿月。”
上一世謝靈犀便是在春寒料峭時的一個月圓之夜悄無聲息地死了,可惜柳續不知道這些,他也不必知道。
謝靈犀感知了環抱着她的溫暖胸膛,迅速整理好思緒,開口:“今日你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