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
陳夫人倏地起身,将背挺得筆直。
“夫人,花娘子生了。”那仆人小跑到陳夫人面前,顧不上禮節,飛快地說道,“是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陳夫人眼光驟冷。
她極力克制着,将報信的仆人打發走後,又面無表情地坐回了軟榻上。
“管家讓小的來傳話,說花娘子為陳家喜添貴子,這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老爺讓您過去……”
喜添貴子,可喜可賀,老爺……
後面的話陳夫人已聽不清了,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不過她是個要強的人,不喜将内心軟弱示于人前,便擺出了一副冷漠的臉色。
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她的目光已失去了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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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誰也沒顧得上秋蘿。
直到妹妹秋嫣嘹亮的哭聲響起,張媽媽和青荷這才想起小姐還餓着肚子。
她們先是手忙腳亂地哄了那個襁褓中的嬰孩,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門口角落裡六歲的秋蘿,從廚房為她端來吃食,又哄了幾句。
秋蘿是個乖巧體貼的孩子,并未因此生氣。
她啃着幹巴巴的餅子,朦胧地意識到家中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後來,母親帶着青荷出門了,屋内隻留下了張媽媽和兩個孩子。
這位老仆上了年紀,精力不佳,很快在一邊打起了瞌睡。
屋裡的燈被熄滅了,屋外房檐下懸挂的燈籠散發出幽幽的光,隔着門透進屋内,将房中擺設拉出一道道殘影。
秋蘿心中有些害怕。
下午睡夢中那道視線依然在困擾着她,秋蘿總覺得黑暗中有一雙可怕的眼睛。
她側躺在妹妹秋嫣身邊,努力睜着眼睛,想等母親回來。
可看着妹妹的睡顔,她的眼皮越來越重,到最後也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就這樣,秋蘿不知不覺中多了一個弟弟,而陳家也終于迎來了期盼已久的繼承人。
此後,偌大的宅院裡總是洋溢着父親歡快的笑聲。
父親?
秋蘿托着下巴坐在花園裡的秋千上,用孩童簡單的頭腦思索着這個詞的含義。
她不知道父親的名字,隻知道很多人稱呼他為陳老爺。
他平時鮮少搭理秋蘿,隻會在心血來潮時偶爾逗弄那麼幾下,體會一番父慈女孝的樂趣。
最近,這位慈父一反常态屢屢出現在秋蘿面前,告訴她從今以後她多了一個弟弟,又詢問她高不高興。
高不高興?
秋蘿認真地思考了半天,還未告訴父親答案,父親便囑咐她一定要盡到長姐的責任,照顧好自己的弟弟妹妹。
秋蘿并未點頭,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其實并不高興。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變得不像是她記憶裡那個溫柔的母親了。
甚至有些時候,她對秋蘿極為冷淡。
這個孩子敏感地察覺到親人态度的變化,卻怎麼也想不通原因。
難道就像是有些仆人說的那樣,是因為妹妹出生,而母親有了妹妹,不需要蠢笨的她了?
他們還笑着說等花娘子的孩子出生,母親又要多一個孩子了,不要你啦!
而沒人要的孩子,是會被妖怪捉走吃掉的呀!
一想到那個畫面,夢中的那道視線就再次浮現,秋蘿眼前仿佛出現一隻可怕的大妖怪,它張大了嘴,露出滿口獠牙……
年幼的她陷入惶恐中。
不過後來,事情的發展出乎了秋蘿的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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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常年操勞,且在生産秋嫣時傷了身子,陳夫人已不能生育。
花氏屢屢抱着孩子在她面前耀武揚威,陳老爺就跟瞎了一樣視而不見。
當陳夫人忍無可忍,打算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人時,陳老爺又總能及時出現并制止。
給出的理由每次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花氏為陳家綿延子嗣有功,陳夫人該多多忍讓,不然豈不是不識大體?
“哎呀,夫人,阿蓉是有點不懂事,可她畢竟是我們陳家的大功臣不是?你還是得多擔待些!”
“你看,這孩子多周正多聰慧,一看就知道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作為陳家的主母,他也是你的兒子,你說是不是,畢竟你——”
陳老爺忽然住了嘴,假裝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陳夫人卻已注意到他眼中的冷光。
他的威脅和惡意掩藏在言笑晏晏的背後,直刺人心窩。
陳夫人隻覺胸口鮮血淋漓,一顆傷痕累累的心被利刃攪了又攪,彌漫着難以言說的尖銳痛楚。
有那麼一刻,她很想和眼前這對狗男女撕破臉,像個潑婦那樣不管不顧地上前撕扯,或者拿刀子往那對賤人的賤肉裡捅去。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刀一個,幹脆利落地了結,再沒有這些龌龊事。
可她畢竟沒有發瘋,多年來的教養和習慣讓她隻是扯了扯臉皮,露出一副假笑。
這時候的秋蘿已懂事了些,隐約明白大人間那些糾葛。
看着母親眼中深藏的悲憤,她的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在那一刻,她對父親,花娘子還有那個所謂的弟弟生出強烈的憎恨。
弟弟?這個稱謂代表着家人,代表着一種親密無間的關系。
可襁褓裡的那個人,那個一來到世上便讓母親那麼傷心、痛苦的人,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是親人?
同樣,讓母親不高興的那個男人,又怎麼會是父親?
小小的秋蘿決定,從今以後,她的親人就隻有母親和妹妹。
秋蘿,秋嫣還有母親,她們才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
很快,秋蘿高興了起來。
因為母親再次将目光投注到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