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鶴餘是勳貴子弟不假,可是朔安之中,勳貴子弟多如牛毛,便顯得與其餘的子弟沒有多少差别了。
他幾個時辰前錯過了那一場殿試,在皇帝心中便自此留下了他輕視皇權的印象,便等同于給他尚未開啟的仕途溺在了水中。
申父有從龍之功不假,可在皇帝眼中,他所臣服的終究還是高祖。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會将申父這樣一位已是古稀之齡的老臣派去硖州治理平亂,這一去便是五年。
在這期間,又将申父的家眷留在京中,美其名曰是為申父無有後顧之憂,實則是以整個申家用來脅迫申父。
這一點,李汝螢在其阿兄尚在時,隐隐約約便聽阿兄解釋明白了。
同時李汝螢也明白,申鶴餘之兄申昀當初也多虧有阿兄賞識,才能在政壇之中嶄露頭角。
如今阿兄去後,申昀作為阿兄曾經最信賴的屬官,空有“學士”之名,卻不過隻是文學待诏,被她的阿耶放在了翰林院,而非可處理機要的翰林學士院。
她看得清申昀眉眼間難以排譴的愁憂失意,看得清阿耶對申家一直以來的忌憚。
然而即使皇帝有意打壓申家,可倘若申鶴餘沒有從殿試中途離開,或許策問得宜後,皇帝會賜他以官職,卻絕不會許他以要職。
就算申鶴餘投軍去了,最後其實也會是一樣的結果。
既然無論走哪條路,他所能得到不過是一個表面風光卻實則閑散的官職,那通過做她的驸馬入仕,其實也是一樣的。
當初,他聽聞她因與他的流言,便将要與林紹成婚的消息後,毅然想要求娶她,如今他因随她尋求解藥,耽誤了殿試,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然而他現下卻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沒有出聲。
她吸了口氣,道:“我知道,中進士、娶五姓女、修國史是大宣所有才俊所憧憬的平生三幸。若做了我的驸馬,前兩項興許再無可能,可最後一項我想,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申鶴餘曾想過無數次可以做她的驸馬,卻從未想過這一天竟這般突然的來臨了。
可若他現下便應下了,如她所言,此生再不可能官至宰輔了。
便再不能如崔相一般,憑借自己護佑好她。
他希望她可以在日常的相處之中慢慢地愛上他,可卻也希望不要這樣快,不要在他沒有護佑她的本事時便将心托付給他。
他舍不得叫她等,卻也舍不得如方才承恩殿中一般,她再那般的為聖人所為難。
從前他以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算沒有了阿娘,卻也有足夠疼愛她的阿耶。
就算是先前因菱枝一事被關入掖庭,也是聖人為堵天下悠悠衆口所無奈作出的妥協之舉。
可是方才在殿上,他親眼都看到了,皇帝看她的眼神并不是一個疼惜女兒的父親所會擁有的眼神。
他那時才真正理解了她曾在山洞中發乎内心所吐露出的那句話。
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也許那時,這個親人指的并不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以及阿耶,而是能夠一直無條件信任她護佑她的親人。
方才的她,究竟是因為喜歡他,還是因為感動想要報恩呢?
她曾問了他兩次是否隻想要做官,一次是回程時,一次便是方才。
他雖然心中更傾向于前者,但他看得出來,其實是後者。
是她想要償還他的夢罷了。
其實他也想要告訴他,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做官,而是希望能夠以一個足夠高的身份護佑她一生平安無虞。
可是這樣的話現在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金黃的葉子落在了她的髻上,他伸出手想要将它撿下。
在他伸手的這一刹那,她的身體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地向他微傾。
彼此之間陡然的靠近,令她的神思驟然發昏又覺着有些沒來由地酸澀。
在他的手尚未落到她的髻上的落葉時,她的雙臂竟先一步抱住了他。
申鶴餘隻覺着,有股暖流瞬間從下腹蔓延至了全身,撿拿落葉的手也跟着覆在了她的發上,有些用力地将她的腦袋扣抵在他的胸前。
李汝螢眼底、鼻尖的酸澀終于不知道為什麼在一瞬決堤而出。她明明不喜歡他的,可是為什麼現下竟貪戀起了他溫暖的胸懷,這般抱着他便哭了。
懷中低微的抽泣令他心慌意亂,卻也讓他不由地懷疑起來,她如今對他其實也已生出了喜歡。
殘存的月光下,二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映在地上的一座山。
不遠的假山後,歪靠在石頭上的小宦官悠悠地醒了。他揉着腦袋喃喃自語:“我怎麼睡這兒了……”
他晃晃腦袋站起身,打眼一看便看清了申鶴餘的背影,一下子便清醒了過來。他急急忙忙湊上去将相擁的兩人分開。
“喂,你們不要命了?這是你們卿卿我我的地方嗎!這眼看天便要亮了,你們快些出去!”
是之前為兩人開門後又被申鶴餘劈暈的那名小宦官。
不待兩人開口,便聽見身後又有一道尖着嗓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诶,我說,你們兩個,又在這躲什麼懶呢?聖人要為舉子賜宴,膳房那裡正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