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螢隻身進入竹屋,藥香撲鼻而來。
她一眼便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秦績。
他面色枯槁,形如朽木,似是被人從身體中抽去了萬千精氣。
上一次見他時,他分明還是神采奕奕的模樣。如今卻這般……
竟仿佛隔了幾世一般。
竹溪生搖了搖頭,推門走了出去。
許是聽到了先後的推門聲,床榻上的秦績緩緩睜開了眼,在看清眼前之人的輪廓後,眼眸難得清潤了一些。
“你來了。”
秦績看她仍舊站着,便想要起身為她尋一隻竹凳。
但奈何四肢不再如從前般對他言聽計從,竟反倒叫他險些從床上跌落下去。
李汝螢及時将他扶住,眼眶中的淚水幾乎就要挂持不住。
但她知道自己若哭了,秦績興許更覺着傷心。
她努力擠出笑,側了側腦袋給他看髻上的虎頭簪子:“於菟哥哥,多謝你的簪子。”
秦績擡手撫上那簪子,如往常般和煦地笑:“阿滿戴着很好看。”
但旋即,他的笑容卻僵住了,“隻是日後若我死了,便将這簪子跟我一塊燒了吧。”
李汝螢拼命搖頭:“不,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秦績想似幼時一般擡手刮一刮她的鼻尖,但……
如今的他,單是維持着臉上的笑容都如同要擡起千斤巨石般困難。
他忍不住歎了一聲,喚的已經不是“阿滿”了。
“公主不必傷懷,有些人有些事,出現得不合時宜,自該抹去行蹤。這些時日我看得出十六郎對你的情誼,日後有他護你餘生,我心安矣。”
李汝螢道:“可你小時候說過,會做我的兄長,做我一輩子的兄長。申鶴餘與你在我心中是不一樣的。我不想隻有申鶴餘……”
“公主,你怎麼就不明白……”秦績說着,劇烈咳嗽起來。
李汝螢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擡手擋住。
“公主離我遠些,免得過了病氣。”
秦績指了指一側竹桌上的匣子,“幫我将它取來可好?”
李汝螢照做。
匣子打開,裡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封封壘起來如同書本一般厚實的信。
秦績解釋:“這些都是當初十六郎前去泸州的路上,每到一地便遣人為公主送來的書信。共計二十五封,我都放在匣子裡了。”
秦績自嘲般笑了笑,“我知道公主定想問這些書信緣何會在我的手中。”
他擡頭看向李汝螢,“從前我妄想能與阿滿一生一世,自然容不下旁的男子為你鴻雁傳書……但如今,我卻隻慶幸還有十六郎能代我陪在公主身旁。”
李汝螢泣不成聲。
秦績不去看她的眸色,垂首看向那些信。
“原本這些信該由曜卿兄代為轉交公主,但當時曜卿兄白日幾乎都在翰林院,而我卻賦閑仍在申府借住。
“是以,曜卿兄其實至今都不知悉這些書信的存在。我将這些信截下後,便都存了起來。”
他将匣子蓋上,推交給李汝螢,“我雖自知時日無多,但還是想公主能在我死後再去看這些信。”
李汝螢早已淚流滿面,眼下又哪裡看的下去這些信。
她沒有說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将那匣子放下,疾步跑了出去。
秦績的聲音在她身後呼喚。
“公主,你要去哪裡……”
李汝螢腳步一頓,回身望着他:“等我回來,我一定能救你!你一定要等我!”
申鶴餘站在院内的梅花樹下,目光追随在她身上,看她焦急地上了馬,似乎有什麼一定要此刻去做的事。
竹溪生翻簸箕中所曬草藥的動作一停,走去申鶴餘身側,問:“你不好奇她要做什麼?”
申鶴餘道:“我知道她不會将我扔在這裡不管就足夠了。”
李汝螢策馬疾馳,最終來到了關押金至簡的诏獄外。
塵埃落定,金至簡及其朋黨都被關押在此,等候皇帝的進一步處決。
诏獄伸手不見五指,入鼻皆是血腥不已的氣味,這裡潮濕、陰寒。
金至簡雖隻是剛剛被關押至此,此時蓬頭垢面的模樣卻恍若在此已待了數年。
他已經習慣了官吏帶人進來的聲音,以至于當那雙他親自挑選的雲頭履出現在他低垂着的眼簾下時,他才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
他的表情先是吃驚而後是喜悅,又轉變為了對自身現下污濁面目的幾分不安。
他背轉過身面對着牆壁,雙手忙亂地梳理着自己的頭發,以圖在幾息之中便将它打理得如同舊日般油亮光潔。
但李汝螢顯然沒有給他打理頭發的時間。
他蹲下身在草席中尋找遺落的發簪打算簪發時,便聽她道:“解藥在哪裡?”
聲音冰冷而又急切。
他翻尋發簪的動作停止下來,卻仍背對着她。
“什麼解藥?”
“你毒害秦績的解藥!”
金至簡哼笑了一聲,才攢足的氣力随着這聲笑陡然四洩,竟是幹脆坐在了地上。
“解藥,哪有什麼解藥,若世上的毒藥都有的救,毒藥便不能稱為毒藥了……時至今日,阿螢你怎麼還是這般幼稚。”
李汝螢不信,執着道:“你已經害了這麼多人,如今窮途末路,為何不能醒悟過來,盡力彌補些曾經的過失?”
“我害人?”
金至簡嗤笑,猛地轉過身看她。
“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樣,我隻恨我沒能做得更狠!當然,成王敗寇,也沒什麼好說的。我都已經接受了今日的自己,那個秦績也該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李汝螢道:“可那是你強加給他的命運。原本你已在他身邊加派了那麼多的高手,他隻是一介書生,你為何還要給他下毒?”
“阿螢,你難道不知道,再文弱的書生,隻要長了腿跟腦子,哪怕将他捆成粽子他也能夠逃脫?”
金至簡笑吟吟地看着她,“最後,他不還是逃了?且是為你而逃。阿螢,說到底,是你害了他。”
“你胡說……”李汝螢身形一顫。
金至簡道:“雅柯與我攻占皇城那日,我們需要一個下面的京官供我們驅使,好盡快接手坊間的事務。
“那時衛兵領了他過來,可任憑我如何利誘或是威逼,他都不肯為我做事。那時的他,當真是個硬骨頭。
“可是阿螢,這樣鐵骨铮铮的人,卻甘心因為你的一壇酒接受了我的命令。哦不,與其說是他接受了我的命令,更應說他是為着你而去。
“後來他逃走,你猜我在他朔安的書房中發現了什麼?”
金至簡指着身後的牆壁,“一張一張又一張,一整面牆壁上貼着的都是你的畫像!
“阿螢,你知道我當時看到那些畫像心中是怎樣的感覺嗎?
“我想要他死!他是什麼東西,竟敢觊觎你,觊觎我的皇後!”
他忽然又看向她,“好在,他現下的确是要死了。不過他不是我害的,是你,是你啊阿螢,是你害了他。”
他向她靠近,“阿螢,你便沒有發覺,是因為你的緣故,你身邊愛你的人才會一個個離你而去?
“曾經你的阿娘、阿婆阿公是這樣,後來是你的阿兄先太子李祯。再後來,你的阿耶險些又被你連累緻死,你就快要沒有親人可以連累了……這時候,就輪到了秦績。”
他的笑容忽然變得猙獰,“可是阿螢,這些我不怕,我盡管知道這些,也不在乎會被你克走了性命,哪怕如今我淪落至此,我依舊深深地愛着你。”
李汝螢忍不住腳步後撤:“你胡說,我沒有克死他們,不是我……!”
“哦,對了,你說說今日在門樓将你救下的申祜,他會如何?他會有什麼好下場麼?”
金至簡一步步向她靠近。
“阿螢,陪我走吧,你是我的皇後,我死了你合該為我殉葬,否則長路漫漫,日後我怎能放心你一個人孤單地活在這世上?
“也許你會說你的阿耶如今還好好地活着。
“他當然可以好好活着!
“因為他從來都不愛你,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成他心愛的女兒。
“你還記得端華公主出降前你跟申祜消失在山林中麼?
“當時你足足失蹤了兩日兩夜,鹹徽帝至今都不知道你曾經失蹤了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