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放十五萬餘石米糧,二百八十萬兩白銀,麻布十萬匹,北岸到災民手裡的有三萬石米糧,一萬匹麻布,銀兩未知………此為北岸赈災的支出近況”
祁钰據實禀報,她将一張整理好收支的單子呈給上座的男人,而後返回到自己座位上,其上的文字詳盡到數據從災民而得,并非發放糧饷的官員,這個數據是祁钰日以繼夜走訪彙總而得出的。
大廳裡的衆人沉默幾刻,上座的紫袍官服男人為戶部左侍郎裴桓,祁钰條理清晰的呈報精确到每一個細節,他放下手裡的單子若有所思地朝祁钰的方向瞥了一眼。
“既然祁督察已經将赈災物資運送的重量算出,那便依據此單确定樓船規格”
裴桓将手裡的單子朝麗縣縣令的方向揮了揮,縣令起身上前接下。
“是”
衆人抱拳朝上座之人一禮而後起身離座,大廳之中漸漸隻餘上座男人和麗縣縣令商讨人員規劃和分配。
祁钰衆人各自借宿在麗縣知縣、縣丞以及縣尉的府宅之中,麗縣縣衙坐落在八卦盤中央陰陽魚中的陽魚之眼,與之相對應的陰魚之眼是城隍廟。
城隍廟裡的神像高低錯落有緻,神像的刻畫入木三分,表情甚至都十分到位,塑刻的绫羅長緞懸空架在神像的雙臂之上,若幹神像做出閉眼入定的姿态。
“屈瑞”
“這就是城隍神啊”
荀景站在城隍廟的正中間,仰頭看着上方雕刻的慈祥和藹黑須紅冠的城隍神,神像腳下是數個牌位,其中最高最長的牌位上面刻畫着
“浙甯麗縣護國庇民普濟弘仁城隍爺屈瑞”
數個紅色楷字端端正正地寫着,牌位上方是漆金花雕,牌位兩側的木框上面亦是雕刻着花紋,祁钰站在荀景一旁朝大殿上的兩側神像看去,兩側擺放的是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鐘鼓神以及十殿閻王十八司等地獄塑像。
“據說這裡的建築風格是數百年前屈瑞所創,屈瑞曾帶領一衆受累于戰争的老弱婦孺在此定居,不過這裡的确是個風水寶地”
荀景的聲音響徹在空蕩蕩的大殿,語末還有回音,他拿起供桌上的貢果用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嗯,挺甜的,要不要來一個”
荀景另取一個貢果施法去塵後走近祁钰将蘋果遞到祁钰面前。
“放回去,對神不敬是要遭雷劈的”
祁钰白了荀景一眼。
“你不也是神嘛”
荀景悻悻地收回手聳了聳肩。
“那是在那個世界,現在我是人”
祁钰朝城隍神像緩緩走近,神像右側的牆上鑲嵌了一大塊紅色木匾,木匾上用金色行草字體書寫着屈瑞的生平。
“他還是個英雄,國破家亡,帶領子民來到這世外桃源後,又回到戰場誓死衛國,主張兼愛非攻,最後馬革裹屍,身死狼煙”
“挺讓人敬佩的,不過…”
祁钰欲言又止。
荀景猜不透祁钰到底要做什麼,甚至祁钰很多時候的所思所想都讓他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有很順的路可以走,她的任務甚至可以說是最簡單的。
“大人,禦史大人邀您一叙”
安靜的城隍廟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荀景朝大殿門口看去。
“好”祁钰仿若無覺般讷讷地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座神像身上。
縣丞府宅在陰陽魚外圍八卦盤的巽位,其後宅是監察禦史等高官的暫時住所,宅院很大,溪水涼亭,翠竹松林,樓閣小榭坐落有序,從前廳通往後宅時會經過一條淺溪,淺溪自西向東貫穿了整個縣丞府邸,真應了那句江南之地,水上之鄉。
淺溪之上有一座拱橋,穿過拱橋後可以看到一片翠竹林,翠竹林并不茂密,每個竹子稀稀散散排列着,但遠遠望去有一種混亂的美感,翠竹林邊是一條石闆鋪路,路的東側是一片荷塘,夏日的荷花開得格外嬌豔,偶爾幾隻蜻蜓在荷葉上駐足片刻而後又飛向上空,數個含苞待放的淺粉色花苞随着輕風徐過微微擺動,這是一個寂靜的午後。
“大人”
祁钰身後一個灰藍衣服的家丁提醒祁钰道。
“走吧”
祁钰邁開沉重的步伐繼續前行,這是個美麗的地方,如果沒有水患的話。
祁钰被家丁領到一個後院,她穿過石拱門後到達一個紅色雕花镂空木門前,一扇格子門半開半合,透過縫隙祁钰可以看到裡面的大概布局,這是一個書房。
“大人”
祁钰在門外輕聲而語。
“進來吧”
書房裡面傳出一道年輕男音,帶着一絲成年人的沙啞。
祁钰輕輕推開那扇格子門,進去後又将它維持在半開半合的狀态,家丁站在屋外等候下一步指令。
“大人诏下官前來所謂何事”
祁钰彎腰朝對面男人拱手一禮,男人坐在書案背後,書桌上是一沓公文,公文旁擺放着硯台毛筆,硯台裡的墨水倒映着男人身後的一座高高的書架和男人低着頭的半副容顔,這是此次朝廷派往浙甯一帶赈災的監察禦史程曜。
“祁大人坐吧,聽聞祁大人去了趟城隍廟”
程曜擡頭示意祁钰坐在書案前方的一個太師椅上,祁钰拱手附和,而後坐下。
“閑來無事罷了”
祁钰面不改色應付道。
程曜輕輕笑了笑,而後起身坐在祁钰對面,借着窗外的光線,程曜的容貌映入祁钰眼簾,此前因着公務不便祁钰并沒有多餘觀察這位高她一級的領導。
“祁大人可不像閑人的樣子”
程曜長着一副溫文爾雅的容顔,五官的大小和位置恰到好處,狹長的丹鳳眼規規矩矩,這是一張第一眼看起來并不驚豔的臉,但溫和的氣質讓他即便是不笑也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禦史大人責怪下官越俎代庖?”
祁钰幹脆果斷說出自己的猜想,倒讓對面之人無從反應。
“祁大人說笑了,本官并無此意,事情是我交代給你的,你辦得不錯”
“隻是”
程曜意味深長地瞧了眼祁钰,嘴角是平和的微笑。
“隻是數日之内,上萬災民,合計其所得糧食布匹,祁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無他,唯親入群民爾”
祁钰語氣随意道。
沒有秤砣,沒有算盤,沒用職歲,就她一個人親自走訪上萬民衆,數天之内竟得結果,且除過銀兩外與分發出去的赈災物資數目毫無出入,程曜朝祁钰投去一個欣賞的目光。
“大人可知銀錢支出幾何?”
祁钰問道。
“此事非我所管,裴大人負責銀錢發放”
程曜語氣平靜說道。
“明白了”
“大人,這是岸北一應支出的單據,請您驗收”
祁钰從袖中取出一張和早晨議事廳裡呈給裴桓那張一模一樣的單子遞給程煜。
程曜擡手接下,他仔細看了半晌,想起早晨裴桓的表情,他似乎有點懂了,這樣詳盡的數據以及右下方加蓋的印章令他對接下來的事情有點無所适從,他擡眼看了看祁钰。
“大人,單據上不能有污,遂銀錢所用應另載一紙”
祁钰輕道。
“祁大人稍候”
程曜起身将半開半合的房門緊閉,而後去往書房裡的另一側,那裡有個隔間,程煜腳步輕快,他掀開隔間的幕簾走了進去,祁钰迷惑不解。
數十秒過後,程曜從隔間裡走了出來抱着一個木盒,木盒不大不小,但看他的步伐似是裝着挺重的東西,祁钰此刻若是不能猜到那是何物就是真的傻瓜了。
“大人這是”
祁钰裝作懵懂無知起身走近程曜疑惑道。
“祁兄請看”
程曜打開木盒,頓時一片銀光映入眼簾,這是不少的銀兩。
“大人”
祁钰一臉驚訝,她的聲音很大,程煜适時捂住祁钰的嘴。
“祁兄督察有功,這是今日俸祿”
程曜将木盒合上向祁钰使了個眼色,遞到祁钰面前。
“大人不可”
祁钰小聲輕輕說道,她擺了擺手。
程曜會心輕笑,此人想必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不過他可不是第一次。
“聖上計劃撥給北岸百姓的赈災糧已經夠用,銀兩更是多餘,祁兄隻當這是犒勞”
程曜悄聲在祁钰耳邊說道,而後走向書案将木盒放在書案上。
他轉身見祁钰沉默不語唇角勾起,隻要猶豫了就好。
“祁兄考慮得如何?”
程曜走近祁钰,在她耳邊輕輕問道,語氣裡似帶着誘惑。
錢權色食四個誘惑,且說凡人能通過幾個。
“可以”
祁钰緩緩點頭,程曜和煦一笑,溫文爾雅的容貌在陽光底下讓他的氣質更是動人。
“大人也有犒勞嗎?”
祁钰稚嫩無辜的眼神瞧向程煜,程曜的表情有一瞬變化。
“下官不敢獨占功勞”
祁钰恭敬的補充道。
“哈哈哈,祁兄放心,這個俸祿你值得的”
程曜重重拍了拍祁钰的肩膀,他的笑容是那麼得溫柔,仿佛能感染周圍一切氛圍。
“謝大人”
祁钰躬身一禮,徑直朝書案走去,程曜欣慰地笑了笑。
祁钰繞過書案,程曜笑容逐漸消失。
祁钰坐在書案後鋪紙執筆,程曜瞪大眼睛滿是不解。
“祁兄”
程曜上前滿是疑惑。
“大人稍候”
祁钰不看程煜執筆在白紙之上快速寫了這幾個字,程曜雲裡霧裡地坐在一旁太師椅上。
“建昭二十年,歲在癸午六日,監察禦史程煜撥取三百兩白銀于督察史祁钰是為俸祿,特此緻謝”
祁钰一共寫了兩張,完畢後她放下毛筆雙手捏着紙張一角提起吹了吹,而後取出随身攜帶的官印蓋在紙張右下角。
一切準備妥當後,祁钰起身走近程煜。
“大人,請您過目”
祁钰将兩張紙張中的一張彎腰遞給程煜。
“祁督察何意”
程曜怒得站起,聲音冷冷道。
祁钰退後幾步朝程曜深深鞠了一躬。
“不名之财,下官不能要”
“督察莫要不知好歹”
程曜語氣更冷了,他甩了甩衣袖,雙手背在身後,祁钰緩緩起身,借着窗外透進的陽光她看到了一個菩薩到修羅的轉變,程曜不再是溫和的謙謙君子,取而代之的是壓迫和審視。
“不名之财,下官不能要”
祁钰語氣裡的恭敬一掃而空,轉而是平靜如水的聲音。
程曜緊蹙的眉頭下是盯着祁钰的一雙狹長鳳眼,良久不移。
“五五分之,祁大人認為如何”
程曜臉上升起淡淡的笑,溫和的面容讓人覺得很是親近。
“那便是監察禦史程大人撥取一百五十兩白銀于督察史祁钰是為俸祿”
程曜的嘴角霎時拉下,盯着祁钰的目光轉為利刃,仿佛要看穿眼前這個自恃清高之人。
“祁督察欲效仿先賢,至清至廉”
“下官不敢得此誇贊,不過居安思危自保惜命罷了”
祁钰站在程煜對面,二人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一高一低,一動不動。
程曜看着祁钰,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祁钰會以為面前之人是個木偶,此刻卡機了,那個目光不像是狠厲,也不像是憤怒,也更不會是溫和,祁钰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哈哈哈”
忽得程曜仰頭一陣大笑,祁钰微微蹙眉,怎麼變得她不明所以了。
“祁大人慢走不送,銀兩支出盡可詳實禀報”
程曜揮袖轉身朝書案後面走去,留給祁钰一個背影。
祁钰微眯杏眼,神思恍惚幾瞬,銀兩是用來購糧的,岸北災民實際上隻得米糧布匹未拿一分一錢,那麼銀兩支出幾何隻有靠樓船裝運時清點而後計算差值換算成銀兩了,隻是這其中定會波折叢生,祁钰心裡漸漸攪起滾滾波濤。
“是,大人,下官告退”
祁钰躬身行禮,退後數步轉身離去,出屋後她将屋門緊緊合上,屋外的家丁早已不見蹤迹。
“人至察則無徒,不染淤泥之蓮,孤芳自賞,進退維谷之岸,孤立無援”
書房裡傳出唉聲歎氣之語,院子裡的祁钰側身駐足片刻,斜陽透過樹葉落在窗紙上,落下斑駁搖曳的影子。
落葉無聲,此非她所願,但她也沒有選擇,她連她的價值是什麼也沒搞明白,隻按着自己的理解去完成,又有什麼錯。
數年之後,祁钰方才明白,哪有什麼自己的理解。
可現在,她還是年少輕狂多點。
祁钰轉身出了石拱門,她朝前院走去,還是那個荷塘拱橋,還是那個淺溪翠竹,斜陽暗影将荷塘照得光怪陸離,湖面上漂浮的荷葉随風打着轉,幾隻蜻蜓落在池塘中央的蓮蓬之上撲扇着薄翼。
縣尉的府邸位于八卦盤中的震位,距離縣丞府邸不遠,祁钰的暫時居所就在縣尉府邸後宅的一個小院子裡,和顧呈的院子僅隔了一個石拱門,地方官員對朝廷官員的安排總是掃榻以待的,甯願他們擠在前院也要給這些前來赈災的官員們騰出一個看起來不錯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