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店家犯了嘀咕:“我也就随口問問,那貴客走時身上帶了傷,馬背上都洇了血,若是回頭有官家過來盤問,我好有個說辭不是。”
素萋心下一陣抽搐,想來她昨夜用了十成十的勁,縱是公子身手敏捷閃避了幾寸,也不知到底傷得怎樣了。
她心不在焉,也沒多少心思同女店家打啞謎,留了該留的房錢,轉身去院中牽馬。
身後的女店家拿起刀币追了出來,悶頭交還給她,說:“不必了、不必了,你們的房錢早有人付過了。”
“可是跟我一同的那位付的?”
素萋下意識地問。
“不對不對。”
女店家連連擺手。
“是那幾個楚國來的蠻子付的。”
她喜笑顔開道:“不過他們身上隻有楚國的貝币,我這兒也不收,他們其中一個給我留了塊兒銅牌,估摸着也能值不老少。”
“我也沒料到幾個楚蠻罷了,出手竟如此闊綽。”
“所以啊,你這幾塊齊刀,我是萬萬不能再收了。”
素萋接過刀币放回身上,又問道:“那他們幾個也走了?”
“走了,比跟你來的那位貴客走得還早。”
“半夜就走了,說是還要趕路回楚國,片刻耽誤不得。”
“多謝。”
素萋謝過女店家,揚鞭起馬,往着西南方向的曲阜趕去。
路上風餐露宿了幾日,她趕路趕得急,沒廢多少時日就到了魯國。
走在曲阜的大街上,人聲鼎沸、車馬喧鬧,家家酒肆門前都站了幾個當街叫賣的酒保,一見着過客就點頭哈腰地高聲呼喊。
偶有幾間女闾夾在其中,小門小戶并不起眼,門前雖挂着各色各樣的霞光綢子,但内裡卻是靜靜悄悄的,若是不仔細看,還當是誰家宅院。
素萋沿着街邊走了一段,忽聞身後傳來一陣輕盈舒緩的歌唱聲。
“明月登樓,笑對伊人,縱馬奔前程。”
“霧裡落花,雨中聽琴,世事不由人。”
女子的歌聲如山澗松風,清脆缭繞,恍惚間把她帶回了身在凝月館的那段日子。
音娘善歌,天生一副妙音,因而才得了音娘這個名字,并由此名動莒父。
這女子的歌聲雖不如音娘那般空靈優美,卻别有一番嬌柔韻味,聽上去也是分外勾人。
而她此時唱的一首《杏花戀》,正是素萋再熟悉不過的曲兒。
那是音娘最愛的一首歌兒,也是音娘最擅長的一首。
她不由頓足回眸,隻見身後一處三層小木樓的頂上,有一方空幽小亭。
亭中四面透風,并無憑欄窗棂,唯有朱砂色的華幔随風飄蕩。
亭内有一年輕女子坐于案前,素手撫琴,口中吟曲,身前焚香。
餘煙袅袅的浮香之中,有一束發男子盤坐于亭下中央,他身穿酂白色直袖袍,面容隐在香煙中看不清晰,手握的杯中酒兀自傾斜而下。
不知是何處來的機緣,就在素萋怔神的頃刻,那男子也似是有所感應般轉頭看向街邊。
素萋立在人群潮湧的街頭,與那男子的目光,在不期而遇中撞了個正着。
偏在這時,一小商販挑着扁擔從她身邊經過,不經意将她往人群正中又擠進去了些。
她被帶着原地轉了幾個圈,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再往那處小亭上看去,卻再也不見那男子身影,唯剩那一臉愁容的女子,依舊沉靜撫弦,唱着一曲《杏花戀》。
素萋決定先在曲阜找間像樣的旅店住下,再随處從幾家女闾中一邊打探公子的下落。
既是公子要她到曲阜來的,想必先走一步,他也是定是來了這裡。
在旅店安頓好後,素萋不敢多作歇息,她從店家的口中打探到,曲阜最大的女闾叫紅香館,就坐落在曲阜的北阙長街上。
平日亦是生意繁忙,近來則更是門庭若市。
要說緣由,還當從魯國大夫修陽的家裡說起。
大夫修陽屬魯國季氏,是魯國當之無愧的卿家貴族,季氏手中有封邑、有私卒、人口和糧食,權勢一度淩駕于魯國公室貴族之上。
而修陽家裡還有個家宰來頭不小,他名叫支武,原先曾在齊國受齊國國君重用,後卷入齊國後宮紛争,繼而闖下塌天大禍,不得已才從齊國出走,逃到魯國安身。
這個支武負責管理大夫修陽家裡的所有事務,是季氏名副其實的掌權者,就連封地邑宰見到其也要退避三分。
在魯國,公權由季氏掌控,而在季氏,家權則由支武掌控。
說來說去,這支武竟還誤打誤撞,成了魯國真正的掌權者。雖隻是個家宰,卻擁兵自重,從他手上傳出的行令,朝發夕至,無敢不從。
所謂陪臣執國命,無不如此。
可這支武縱是權勢滔天,也依舊摒棄不掉男子一貫的秉性,權錢酒色,無一不是。
而這其中,又以狎妓最勝。
此間紅香館生客興隆,無非是占了這位家宰大人的光。
近日,聽聞他廣派下屬遊走在曲阜的各個女闾之中,無論規模大小從不疏漏,為得就是選出最貌美、最出挑的妓子收為家妓,并以此獻給大夫修陽,亦或魯國的國君,從而進一步掌控整個魯國。
素萋聽到這,蓦然想起公子曾經的囑托,心下愈發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