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姜鶴羽長長補完一覺,神清氣爽,便打算去看看傷兵的情況。
才踏進傷病營帳,就聽得裡面吵吵嚷嚷,争執不休。
她朝圍了一圈醫官藥童的那個地鋪走去,探頭往裡瞧了瞧,是王振。
“這是怎麼回事?”
一向持正的小張醫正少見地爆了粗口,恨聲道:“那個缺德的狗東西,在兵器上浸了金汁!”
他與王振同是戎州軍中的老人,共事這麼多年,不說生死與共,卻也結下深厚的同袍之情。如今看到戰友即将身隕,自己卻束手無策,又怎能不恨。
姜鶴羽走上前,看了看面如金紙的王振,道:“王隊正,我替你瞧瞧?”
方才一群人在他身旁叽叽喳喳一早晨,王振早已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不再抱有奢望,聽到姜鶴羽的聲音,也隻是木然從被褥裡抽出受傷的右臂。
姜鶴羽揭開草草掩上的紗布,一陣腥臭撲面而來,内裡皮肉猙獰。
小張醫正幾人的判斷并無差錯,确是藥石難醫。莫說往常條件有限,即便是如今,有她剛制出的新藥,可穢物早已侵入傷口,酒露起不了作用,就算口服大蒜素,藥物起效的速度也趕不上感染擴散的速度。
為今之計,隻剩下一條路——
“截斷右臂,還能活下去。”
餘下的醫官藥童面面相觑。
其實他們也想到過截肢的法子,隻不過水平實在有限,不敢輕易嘗試。姜鶴羽剛上任時,大家對她時常提出的新奇治療方案或多或少都存有疑問。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也許是在日積月累中,他們對她已然建立起一種莫名的信任感,仿佛隻要是她提出的,就一定能做成。
截肢這一招,他們不敢用,但若是姜鶴羽,定然是能行的。
大夫們沒什麼異議,卻沒想到,岔子出在了病人身上。
王振無論如何都不肯配合做截肢術。
往日萬事不往心裡去的漢子,此刻心事重重地盯着帳頂,任誰來說都隻回一句,“不。”
姜鶴羽不願任他鑽牛角尖,還想再勸,卻見這人直接閉上雙眼,拒絕溝通,似是存了死志。
她微歎一聲,心情有些沉重。掀開簾子走出帳外,阖眼,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睜眼,一道身影投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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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
腦子裡一團亂麻的莽漢聽到有人喚他,聲音很是熟悉。他歎了口氣,想着無論再怎麼勸,他也不願會為了活着而當個殘廢,這些人怎麼就不肯成全呢?
沒了右臂,就等同于沒了上戰場的機會。什麼軍功,什麼前程,皆化作泡影。沒有事業,還苟活着做甚?
江離站在地鋪旁,深深看向他赤紅的雙眼,良久,問道:“我記得,你會用左手寫字?”
在海邊土屋第一次見到王振時,他下意識用左手在名冊上寫字,落下幾筆後反應過來,肩膀抖了抖,又換成右手。
王振聞言懵了一會兒,混沌的大腦一點點轉動。
他在聽懂姜離的話後,在短短一刻鐘的時間裡,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死死盯着受傷的右臂,幾乎要将它盯出幾個洞來。最後,他終于下定決心,咬牙道:“砍吧!”
話音剛落,姜鶴羽将早已備好的麻沸散遞到他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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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校尉營帳。
“招了?”
“招了。”江離擦擦手,“他們能這麼準确地摸到我們的駐紮地,是之前有個蒙面人跟他們說,挂“蔣”字旗的隊伍裡有大量熏陸。”
“熏陸?”蔣峰毅轉過身,一臉詫異,“我就說這些不成氣候的雜魚怎麼有膽子劫軍隊,敢情是财迷了心竅。我們有熏陸這事兒,這邊的山匪怎麼會知道?”
江離猜測:“是胡成那邊?”
“不。”蔣峰毅擺擺手,肯定道,“上回一捉到他,我就将人好好收拾了一頓,他說這事兒隻有他自己知道。利益豐厚,又涉及私通外族,以他那胃大膽小的性子,不敢告訴别人也很正常。後來我還專門派人查過,他應當是沒說假話。”
“那便隻剩吐蕃了。”
這邊離南越太遠,卻是在吐蕃的細作勢力範圍内。
“哼!再沒經驗的正規軍,也比落草為寇的賊娃子強。想嚯嚯我的兵,癡心妄想!”蔣峰毅厭惡地啐一口,“這些人跟竈馬子似的,看似隻發現了一隻,其實早已有一窩了!”
江離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總覺得這件事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
蔣峰毅倒是想得少,心也寬,隻當這事過了便過了,笑道:“你這審訊手段着實了得,别人審不出的,你能審,我都要懷疑你從前在監獄做過事了。”
“說不定屬下是蹲過大牢呢?”
“哈哈,”蔣峰毅隻當他在說笑,“你要真在大牢裡蹲過,受了那些千奇百怪的刑,隻怕早就瘋了,哪還能像現在這人模狗樣。”
江離淡笑一聲,不置可否。
從校尉營帳出來,路過傷病營。燈火微弱,她應當已是做完截肢術,回去歇息了。江離想了想,還是決定進去看看王振。
“姜典書,”王振還沒睡下,病恹恹躺着,看到來人,忙撐着墊子艱難坐起身,“謝謝你啊,還來看我。我發現,過了那個勁兒,其實也沒那麼想死了。”
江離上前扶了一把,目光掃過他右肩那一團光秃秃的紗布,隻道:“把傷養好,到時候轉成文書,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