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顧行止清了清嗓子,語氣低沉:“衛家父子的後事,我已命人妥善處理了。他那孩子命薄,母親早逝,要不也不至于……”
“嗯。”顧虛白語氣淡淡。
人死不能複生,生者做的那些多餘的事,不過是為自己告解罷了。
顧行止頓了頓,看向他:“前幾日,我又提了辭呈,這回陛下終于準了。再過兩月,我便能回南越,跟你們娘幾個團聚。
“京中之事也差不多了,你打算何時回去?”
顧虛白卻沒有接他的話茬。
他沉默片刻,道:“爹,前兩日,有你一位舊門客來找我,說這案子裡,有人偷梁換柱,調換了罪狀名單。”
他擡眼:“如果沒有那份假名單,衛統領他不一定會死。”
顧行止皺了皺眉:“誰告訴你的?”
“崔青山。”
顧行止略一思索,眉宇間閃過一絲遲疑:“這名字耳熟……早年間府裡确有這麼一人,沉默寡言,沒什麼本事。後來好像因為一個女人去了廣陵。”
提及“情”字,他神情明顯帶了不耐,語氣也重了幾分:“這種人明顯靠不住。虛白,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該被幾句風言風語牽着走,行事前之要三思。”
顧虛白有些不耐,但仍語氣平和地回應道:“他目前人在京城,經營了數十間鋪子,主要營生是情報買賣。
“我倒是覺得,他說話未必可信,但線索并非空穴來風。
“爹在朝多年,竟從未聽說,他在京城開枝散葉,布了這麼大一張網?”
顧行止被他問得一噎,略有些讪讪:“為父一生為官清白,從不主動與此輩來往,自然用不上這些旁門左道。”
看來,顧行止對崔青山的了解還不及自己,問不出什麼重要信息。
顧虛白想了想,轉換話題:“爹,我接下來幾日,還需留在京中,煩請借我兩名護衛。”
“做什麼?”顧行止皺眉。
顧虛白面色從容:“防身。兒子不像您,身體文弱,生怕出門挨一刀。”
顧行止又被噎了一句,面色不太好看,未再追問:“行吧,明日安排。”
顧虛白點頭,打算起身離去,又似想起什麼般,忽問:“對了,望歸樓……您去過嗎?”
顧行止的臉登時沉了幾分:“我怎麼可能去那種污穢場所?”
“嗯……那就好。”顧虛白不再有多言語,轉身入了内院。
……
第二日傍晚,崔青山便派人送來了安排妥當的條子。
那望歸樓,就位于蕙草堂鄰街,掩映在市井最繁華的一隅。
雖因前陣子绮夢閣一案而被停業連查數日,但人對本能欲望的執念總難輕易斷絕,三日之後,照樣燈紅酒綠、絡繹不絕。
時辰尚早,尚未到約定時間,他們尋了斜前巷口的面攤坐下,順道也看看這望歸樓前來來往往的人流。
這一看也竟看出了些門道。
望歸樓這門面美輪美奂、雕梁畫棟,隐約還聽到裡面傳出的絲竹之聲。可奇的是,一碗面吃完,門前竟沒有一輛馬車停駐,亦無登門的客人。
偶爾有百姓路過,好奇地朝裡張望幾眼,卻也隻是瞧瞧,并不靠近。
顧虛白朝一名護衛使了個眼色,後者随即領會,轉身繞路而去。
不一會兒,他便回來了,壓低聲音道:“确實有後門,在西南角,叫‘歸門’。”
顧虛白聞言,點了點頭。
這倒也合理。他曾在一本風水殘卷上讀到過,門朝東南,利财利色,聚氣招運;而若開于西南,乃乾坤交彙,最宜藏事、滅迹、斷念。
青樓雖是風月之地,但最重要的,卻不在“色”,而在“忘”。
茶不過三盞,話不留四句。意思就是人不留情,話不留痕。
出了這門,說過的、做過的,都得随風散了。
又坐了半晌,眼見面館老闆臉上的神色越來越不耐,顧虛白便丢下幾枚銅闆,起身朝那“歸門”走去。
望歸樓的外觀,看上去與尋常青樓無異,甚至樸素得近乎低調。
可一踏入其中,氣氛便完全不同。
進入正門,是一座極高的通天影壁,整面皆繪《潇湘夜雨圖》。
繞過影壁,便見得一方開闊水池,水波潋滟,池心設有水雲座,碧水浮燈,有明有暗。燈盞上皆挂着細竹簽,上書花名。
一旁伺立着幾名素衣婢女,猜測是為了替客人挑燈選人。
弦音、箫聲自水上蕩開。往遠處看去,屏風後隐約可見數名樂師,皆着寬袖輕裳,仙音袅袅。
就在這時,一名身着湖色長衫的俊俏青年迎面走來,面若冠玉、唇紅齒白:“顧公子,這邊請。”他恭敬行禮。
顧虛白側目看他:“你就是上官歧?”
那青年卻輕笑:“上官公子在樓上,已候您多時了。”
他将三人帶上樓。二樓飛橋與懸廊相連,一排廊門掩映在燈影之中,每一間房都以雅緻古韻命名,如“聽雪”“踏月”“渡鶴”等。
兩名護衛哪見過這般場面,眼神便不自覺四下亂瞟。
那青年便溫聲問道:“不知另外兩位公子,可需安排接待?”
二人聞言,頓時漲紅了臉,連連擺手。
“那請二位公子來這邊房間用些茶點,稍事等待。”
随後,青年将顧虛白引至二樓最東南角的一間靜室。那房門掩着,門楣上空空如也,既無匾額,也無字牌。
他擡手,輕輕推門,又撩起一道素色流紗簾子,恭敬一側身:“公子請。”
顧虛白跨入門檻,室内光線柔和,檀香袅袅。
見一名男子正端坐于榻前,正撫一張古琴。琴聲如水流雲轉,又暗藏孤峭之意。
察覺到顧虛白,琴音未斷,卻已微轉一調,如應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