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顧虛白赴京,柳渡離開都督府。
他回到醫館,莊景和知悉這情況,又央求他多留了些日子。
那本病案早已整理完畢,幾名大夫又照着謄錄了十餘冊,分送至南越各處醫館。
書末署名時,柳渡堅持将莊景和與其他數位協力的醫者名字并列其後。
一日,醫館來了位不尋常的客人。
那人進門後,目光在柳渡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走到莊景和身側,俯身同他低聲說了幾句。
莊大夫聽着聽着,眼裡泛起一絲同情。
二人交頭接耳片刻,莊景和喚住柳渡,神色鄭重,請他借一步說話。
那陌生人單刀直入,問道:“敢問柳大夫,生辰八字、籍貫家居,可否告知一二?”
柳渡雖有些困惑,還是老老實實一一作答。
他頓了頓,又問了一句:“你母親,可是柳如煙?”
柳渡心頭驟然一震:“是,我……随我娘姓。”
那人點點頭,與莊景和交換了一個眼色,道:“柳大夫,你母親眼下在京城,病得很重,請你随我走一趟。”
母親……?
十七年了,這個詞早已在他心裡磨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此刻從另一個人口中清晰地吐出來,有那麼一瞬間,竟覺得有些陌生。
柳渡怔了片刻。
心頭突然像是刮過一陣飓風。
蓦地将他過往這些年反複咀嚼的自我懷疑、怨怼、失落,盡數擊碎,隻餘一股無可抑制的渴切,猛然湧上心頭。
他擡眼,聲音發顫,極快地答道:“勞煩了,請帶我去見她。”
事出突然,好在醫館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柳渡向莊景和鄭重辭别,莊景和硬是塞了幾兩紋銀,道是書冊編撰、救治病患的酬勞。
料想母親這一病,或許也需用到些銀錢,柳渡便收了。
縱是快馬加鞭,從南越趕赴京城,也需七八日光景。
一路上,柳渡懷揣着欣喜和恐慌,既盼着馬上就能抵達,又怕見到她的那一刻,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問什麼。
她是不是老了、變了模樣,她得了什麼病、會不會太重,她當初為什麼要丢下自己?現在又為什麼要回過頭來找自己?
途中,他忍不住,試探着問那人母親近況,那人卻隻是搖頭,道他亦隻是受人所托,巧合之下聽聞他的名字,便打聽到了莊大夫那裡。
終于捱到了京城,兒時記憶裡的那些樓宇鋪子早已變了模樣,柳渡卻沒有心情細看;市井聲音熱鬧嘈雜,生機勃勃,他也隻覺得太過喧嚣,令人心煩氣躁。
馬車一路疾行,穿過街巷,最後停在一扇平凡門楣處。
一未及笄的小姑娘早候在那裡,見他下來,乖巧地迎上前來。
柳渡顧不得許多,跟着她,沿着窄道快步向裡走去,到了開闊處,眼見幾間錯落的房屋。
“如煙姐姐就住在最邊上。”小姑娘聲音清脆。
柳渡幾乎是半跑着撲到屋子跟前,手按在門扉上時,他的動作頓了頓,終究還是推開了門。
一縷熟悉的,隻有她身上的香氣,皂香,混着幾分臘梅的冷香,猛地鑽入他的鼻腔。
——柳渡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她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眼下微微泛青,眉眼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歲月似乎忘卻了她,仁慈地未刻下哪怕一道皺紋。
“渡兒……”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似從遠方傳來。
柳渡幾步挪到病榻前,膝下一軟,竟跪倒在床邊。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嘴唇急劇顫抖。
浸泡了一路的酸楚再也承受不住,自他眼角溢出,止不住地砸落在地闆上。
柳如煙伸出手,撫上他的臉頰。
她的手指冰涼,一寸一寸在他臉上劃過,貪戀地描摹着他的臉龐,一遍遍拭去他的淚水,明明自己也盈滿熱淚。
那個隻有四歲的,還隻會用奶音喚她娘的小小孩兒,竟然已抽條成了這般,棱角分明的模樣。
她的聲音哽咽,帶着無盡悔意與不舍:“渡兒……娘……對不起你……”
柳渡的眼淚簌簌落下,又狠狠擡手,胡亂抹去。
“娘,我不怪你……你别這樣說……
“你的病怎麼樣?
“我已經是郎中了……我可以治好你。”
他一邊顫抖着握住母親的手腕,指尖探向脈息。
可那脈象卻細弱得幾近散亂,仿佛風中殘燭。
柳渡心中絞痛,又要換手再探。
卻被柳如煙緩緩按住。
“渡兒……”她聲音低低,像從極遠處傳來的歎息,“娘知道,自己這副身子……沒幾日了。”
她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再見到你,我已經知足……不敢再求更多。”
柳渡痛苦地伏下身去,将臉埋入母親的手心,肩膀劇顫,哭聲壓抑,仿佛小獸絕望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