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自己此前辛苦看診,十天半月都攢不到幾兩紋銀,那些貧苦百姓更是,從兜裡摸出些銅闆都要前思後慮,他心頭感慨萬分。
簽契之後,袁夥計離去,上官歧卻低聲道:“其實我也沒忽悠他,他能這麼爽快,說明金掌櫃給的預算還遠不止這些。”
他臉上露出一絲惋惜:“早知如此,還能再談談。”
柳渡卻有些憂慮:“就怕藥價太高,工人們承擔不起這藥費,我們豈不是成了幫兇?”
上官歧不以為然,攤手道:“柳大夫,就算我們分文不取,那他們依然會以同樣的價格販給醫館,對工人來說沒有分别。
“我們不過是從那些商人手中取回一點辛苦錢罷了。”
柳渡心中這才稍安。
但就連上官歧也低估了金三平的商人頭腦。
數日後,各藥鋪、醫館竟紛紛推出一款名為“健體湯”的藥飲,一小壺售價五百文。
湯中以針蒌為底,摻了些黃芪、枸杞子等便宜藥材,又加了山楂、冰糖,号稱緩解疲勞、生津止渴。
甚至有醫館門外貼出誇張布告,稱其能固腎補元、延年益壽,買者絡繹不絕。
上官歧取出算盤一打,傻了眼,他們以百兩白銀供給之藥材,熬成湯後,竟能為金三平帶來十倍之利。
且因茶湯稀釋了藥效,本來一劑就能痊愈,那些工人不得不常年服用,也是一筆不菲開支。
柳渡對此極為不安,對金三平之人亦添了幾分戒心。
莊景和這大半輩子都在醫館行醫,無論是和華堂還是其他的藥鋪、藥販,隻要價格合理,皆願采買。
金三平行事爽利,偶爾也願意給他一些折價,莊大夫對他評價尚可,平常也樂意引薦病人去和華堂抓藥。
他覺得這來來回回,就是有些誤會,便自作主張,請他來醫館飲茶,再正式介紹給柳渡認識,也好解前嫌。
柳渡将藥草拿給莊景和,細細給他說了些藥性差異。上官岐還在生健體湯的氣,亦不理會金三平。
還是金掌櫃先搭的話:“柳大夫于藥理造詣頗深,比我手底下那些長年開藥鋪子的夥計都專業許多,真是慚愧。
“不知能否請柳大夫有空的時候,為我等上課指點?”
“術業有專攻。”上官岐先搶過話頭,皮笑肉不笑,“治柳大夫擅治病理,但若說編些旁門偏方,做那市面花樣,确實遠不如金掌櫃精通。”
這話十分犀利,柳渡和莊景和也不禁訝異對視了一眼。
得虧上官岐生得一副乖巧斯文相,說這話仿佛是半開玩笑,要是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出來,話甫一落地便得罪了人。
金三平面色也不好看了一瞬,但畢竟是打拼了那麼多年的老油條,好賴話聽了幾籮筐,便又熟稔地挂上一副慈祥的笑容:“上官公子批評得有理,但金某也要稍微為和華堂辯護兩句。
“藥鋪經營比不得你們行醫治人,商人逐利,不得不如此。
“和華堂有這麼多鋪面、夥計要養活。現如今水運一通,各地藥鋪都能觸達全境百姓,我們也得考慮些長久之計。
“您估計也聽聞了,我們還未有所動作,江邺蕙草堂就已暗中将市面上所有的針蒌存貨采買一空,讓我們南邊的百姓無藥可用。
“此時若我們還坐視不動,不想出一些權宜之計來,便是等死。
“柳大夫您獨自一人行醫,自然可以做個聖人,診病不問銀錢。但和華堂實在不行,也請您體恤。”
金三平言辭看似謙遜,在他這個江湖郎中面前放低了姿态,但話語間卻處處藏針,然柳渡仍顧及莊大夫顔面,便不得不退一步。
他拎過茶壺,給金掌櫃的茶盞斟滿:“聖人不敢稱,我隻是個普通小郎中,也要吃飯糊口,所以我能理解貴鋪的苦衷。
“我隻是心疼那些工人。他們本來家中清貧,勉強溫飽。好不容易能靠水渠工程為家中老小多掙點銀兩,卻又要因病開支了,實在是可憐。
“反倒是那些勳貴,顧忌其身份地位,醫館藥鋪常免其診費。故此富人越富,窮人越窮,實在是叫人唏噓。”
金三平面上流露出一些慚愧,點頭歎息:“柳大夫說的極是,我也不能為和華堂開脫。
“可那也是無奈之舉了。如果不和那些官府衙役打好交道,我們的鋪子連門也開不成。
“我們藥鋪最好的藥材,都是進貢給朝廷、給地方官員的,就算他們用不上,我們也得年年備着。”
柳渡微微點頭,尚覺此人有幾分“身不由己”的無奈。
不料金三平頓了頓,又開始給自己辯解道:“但這話也得從兩面看。我聽小袁提起過,上官公子當日一番話讓他十分動容——
“藥材的價值并不止于本身,也需加諸顧客對它的需求,以及一些額外精神意義,對嗎?
“那我們做百姓藥材生意、向官家進貢也是一樣的道理。”
上官岐不似柳渡那般天真,他見過太多這種說話圓滑世故的老油條。
尤其見這金掌櫃竟然拿自己的話點他,顯然是沒有将他倆年輕人放在眼裡,便不想再和他繞彎子了。
“金掌櫃。”上官岐湊近金三平,“您既然能想出‘健體湯’這等生意,怎麼就不能将目光放長遠一點。
“那些工人身上能刮出多少油水?
“若真想做大做長,何不轉頭去賺那些富人的銀子?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