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聞言，唇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太醫不必委婉，本官尚能聽得懂。”

太醫微微一顫，随即低頭：“太傅寬懷。”

屏風之外，仆從已然備好熱水與新衣。寬大的浴桶中霧氣氤氲，婢女手執淨巾，靜候在側。太醫叩首告退後，婢女們便端着淨巾與衣物魚貫而入，屏風緩緩合上，遮住了沈玦的身影。

水聲輕響，沈玦在婢女的攙扶下緩緩沉入溫水之中。水波晃動，他疲憊地阖上眼，任由溫熱的水流浸透他僵硬的肢體，洗去連日奔波的塵土。不多時，侍從們端來錦緞衣物，替他更衣梳發，寬袖流雲，玉帶金縧，層層疊疊的衣物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軀，讓他看上去與從前别無二緻，仍是那位沈太傅。

紫檀雕刻、嵌玉鑲金的輪椅華美非常，座下鋪陳厚軟，扶手弧度貼合掌心，造型竟比蘇月親手打造的更加合适。他們将沈玦從床上小心翼翼地扶起，輕輕放入椅中，動作極盡溫和，如捧玉器。

“太傅身嬌體貴，斷不可再有颠簸。” 侍從躬身，語氣虔誠，“陛下還特地命人備下寬大馬車，太傅路上若有不适，亦可随時入城歇息。”

沈玦擡眸，望着屋外紛紛揚揚的落雪，沉靜的眸中微不可察地浮起些許波瀾。他略一擡手，掌心微微顫抖，落在輪椅的扶手之上，輕輕摩挲着紫檀木細膩的紋理。

一切都無可挑剔，連蘇月也不得不承認，這才是沈玦該有的待遇。

她靜靜地站在廊下，看着侍女替他更衣，太醫為他診脈，護衛将輪椅穩穩推至馬車旁，随侍婢仆候在一側，随時準備為他理衣進食。他們的動作娴熟至極，仿佛一切都演練過無數遍，而她，是那個多餘之人。

“蘇姑娘。” 一名玄影衛上前，朝她抱拳，語氣透着一絲恭敬，“此行護衛有功，統領已向陛下請示，賜你功勳嘉獎，調你回營，待陛下歸朝後，另有新任。”

蘇月微微一滞，低頭看向那封調令，指尖撫過紙面，觸感冰涼。她不意外。沈玦身邊已有太醫，已有侍仆，已有一應照料起居的人。她的任務，已經結束。她沒有推辭，隻是淡然拱手，收下了調令。

沈玦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首，正對上她的視線。

二人對望片刻，誰都未曾開口。

最終，蘇月收回目光，垂眸拱手，聲音低緩而平靜：“太傅，保重。”

沈玦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收緊，片刻後，他亦輕聲道：“你亦……保重。”

侍仆周到的扶沈玦慢慢躺下，馬車車簾緩緩垂落，将他們徹底隔開。

沈玦沒有挽留。他甚至沒有開口試探，也未露出絲毫猶豫。

他清楚他們之間的距離。蘇月是玄影衛的副統領，背負着皇命，掌握生殺，決斷無數暗處風波。他，曾經也是天下棋局中的執子之人，然而如今，不過是一副殘破不堪的軀殼，被安置在輪椅之上，任人攙扶，随人擺布。

即便她願意留下，又能如何？

太醫的診斷已經給他判了死刑，他無法再與她并肩同行，無法再策馬奔襲，更無法再執劍護她。她陪伴着他一路逃亡，護他無數次免于險境，如今大勢既定，他又有何資格再讓她困守？他不願，也不能，讓她從玄影衛副統領，活成一個寸步不離的照料者。一個侍奉他晨昏起居，為他翻身擦拭、助他如廁的仆婦。更遑論，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去愛一個人。

在旁人面前，他尚可依仗才華，借言辭周旋權謀，以智慧運籌帷幄。他可以在朝堂之上談笑風生，可以不動聲色地接受旁人探究的目光，哪怕身軀早已無法支撐，他仍能端坐如常，沉穩從容。可唯獨在她面前，他無處遁形。

他不敢去想——若某日蘇月真的願意留下，願意與他共度餘生，他又該如何？他能給她什麼？沈玦垂下眼，落在自己枯槁無力的手指上。修長的指節曾執筆書策、運籌帷幄，如今卻握不起一把劍，甚至連翻書太久，都會因疲乏而微微顫抖。

他再清楚不過，在這世道，男人的尊嚴往往建立在權勢、能力之上。他可以容忍自己變成一個廢人，卻無法容忍自己抓着蘇月一同墜落。

那一瞬，他心底某處仿佛被無形的手攥緊，微微發緊，卻終究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