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手在空氣中交錯,指尖碰觸,冰涼一瞬,沒有人說話,但那短短的電流像是點亮了什麼,顧雲來微微一頓,随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動作,而許天星則低頭,裝作沒察覺。
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三句話不到就已經擺明了意見不合,誰都沒想着配合,誰都帶着各自的鋒利和傲氣,但偏偏,他們配合得出奇得好,每一句話都像提前寫好台詞,每個動作都無縫銜接得像排練千遍。
觀測室裡的技術主管皺眉低聲:“他們之前合作過嗎?“
“沒有,臨時抽調的。“另一個答,“不過這默契……像是複制粘貼了腦回路。“
十分鐘後,模拟病人的各項指标開始穩定,心電圖上的波形由混亂逐漸變得規律,血氧飽和度緩慢上升,蒼白的面色也開始泛起血色。
“病人心跳恢複,意識清醒,初步脫離危險。“系統冰冷的女聲宣布,“搶救成功,總耗時9分47秒,存活率預測85%,高于平均水平。”
許天星摘下已經被汗水浸濕的手套,随手扔進垃圾桶,動作裡帶着一種釋然的疲憊。他擡手整理了一下略顯淩亂的白大褂領口,指尖還殘留着剛才心髒按壓的酸麻感。深吸一口氣,他準備離開這個充滿了緊張氛圍和消毒水氣味的房間,回到自己熟悉的節奏中去。
就在這時,顧雲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輕而堅定:“許醫生。”那聲音裡沒有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也沒有刻意的距離感,隻有一種讓許天星無法忽視的真誠。
許天星停下腳步,身體微微僵硬了一瞬,然後緩緩轉身,顧雲來依然站在原地,,一副科技精英誤入醫學院的模樣,午後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斜射進來,他直視着許天星的眼睛:“你配得上那句話,臨床,是靠你這種人扛起來的。”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沉重地砸進了許天星平靜的湖面,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質疑、争論甚至排斥,卻從未真正習慣認可,尤其是來自這個人的認可。他微微一怔,眉頭舒展又皺起,眼神中閃過一絲困惑和不習慣,好像自己長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房間中,突然被陽光直射,既渴望又不适應。
許天星沒有回答,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中的冰霜消融了一瞬,他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肩膀不再緊繃,步伐比來時輕松了許多,門關的瞬間,露出了笑臉,像是冬日陽光下冰面的一道裂痕,春天或許不遠了。
一天的急診模拟演練結束,醫學院走廊上漸漸恢複了喧嚣,醫學生們三三兩兩結伴讨論複盤,臉上的緊張感被釋放成輕松的笑容和誇張的手勢,有人笑着描述自己剛才如何手忙腳亂地找不到靜脈注射點,有人則誇張地揉着酸痛的手臂,抱怨心肺複蘇實在太耗體力。
“感覺我的肱二頭肌都要廢了,”一個高個子實習生呻吟着,引得周圍人哄堂大笑。笑聲和抱怨此起彼伏,在走廊的白牆間回蕩,沖淡了剛才緊張到窒息的氣氛。
身邊忽然有腳步聲靠近,不急不緩,卻帶着一種刻意控制過的節奏,像是某種無聲的試探。
“許醫生。”顧雲來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比平時少了幾分鋒芒,多了幾分低緩。
許天星轉身看過去,顧雲來在他身側站定,兩人之間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他穿着簡單的灰色短袖和随意披着的白實驗服,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呼吸還帶着剛結束演練的餘熱,鬓角有一縷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不同于平時一絲不苟的精英形象,此刻的他多了幾分真實的疲憊和生活氣息,少了幾分學術會議上的咄咄逼人。
他的手裡拿着兩杯咖啡,其中一杯遞向許天星,“喝一杯?”他說。
許天星轉頭看了他一眼,片刻的停頓後,他伸手接過了那杯咖啡,對許天星這樣一個以冷漠著稱的人來說,這樣的回應已經算得上非常罕見的示好。
顧雲來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容,終于在漫長的拉鋸戰後找到了一個和解的契機,他沒再多說什麼,隻是舉起自己的咖啡杯,向許天星輕輕示意,然後轉身離開,步伐從容而堅定,卻比來時輕松了許多,像是卸下了某種長久以來的重擔。
許天星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低頭啜了一口咖啡,冰的,香草拿鐵?他微微一愣,又低頭看了眼杯子,他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口味?思緒還沒理清,視線已經下意識追了過去,遠處,落地窗前的長椅邊,顧雲來獨自坐着。
白天的喧嚣漸漸散去,整個教學樓三層被傍晚的光線靜靜包圍,他沒有穿實驗服,和下午的顧博士判若兩人,整個人随意地倚靠着,肩膀微斜,身體前傾,一隻手臂撐在膝蓋上,目光落在筆記本電腦上,神情專注。
陽光從他身後斜斜照來,在他周圍投下柔和的金色暈圈,仿佛這個角落成了與外界隔絕的一小塊獨立空間。一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額前,随着呼吸輕輕顫動,卻始終沒人去撥開。他的側臉在逆光裡淡成一抹溫柔輪廓,連眉骨都籠上了一層模糊的光。
他就那樣靜靜坐着,指尖在屏幕上滑動,眼睛緊盯着跳動的心電波形,偶爾停下來,放大某一段異常數據,再一點一點拖動分析,像是在與複雜的生命節律進行無聲對話。
許天星站在走廊拐角,安靜地看着這一幕,像是無意間闖入了一座秘密花園,那個平日裡在會議上自信從容、在走廊上用玩笑話激你一把的“顧少爺”,此刻竟然如此安靜,如此投入,帶着一種幾乎讓人移不開的認真。他從沒想過,當沒有觀衆的時候,顧雲來竟是這副模樣,認真得近乎固執,專注得像在替一個真實的病人争取時間。
那一瞬,他忽然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淩晨,走廊盡頭的身影,那句近乎低喃的解釋,“不是系統,是醫生救了你的兒子。”原來那不是為AI辯護的說辭,也不是某場技術宣講會上的策略話術,那是他,真正的顧雲來。
他那點用技術拯救生命的理想主義,藏在這些沒人注意的細節裡,藏在每一幀心電波形後面,藏在那件褶皺的T恤下,藏在這個連咖啡口味都記得的人心裡。
許天星沒有走近,他隻是站着,默默看了幾秒鐘,然後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咖啡,咖啡的冰已經開始化了,但香草的甜香仍在,醇厚而溫柔,他忽然覺得,也許他們之間的冰,也開始悄悄地,融化了。
也許,有些事,他真的看得太早了,或者,更準确地說,看得太片面了,驕傲讓他不願承認,固執讓他不肯回頭,但也許,那個他一直視為對立面的人,其實與他本質上是相似的。
他們都在與死神賽跑,隻是選了不同的跑道,一個穿着白大褂,在手術台上用雙手搶時間,一個披着算法模型,在黑暗裡用技術争光,他們從未真的站在對立面,隻是站在了不同的光下。
這一刻,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在他心中悄然松動,冰層下暗流緩緩浮動,沒有聲響,卻在緩慢而堅定,撼動着他以為牢不可破的東西。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有些陌生,卻又說不清為何覺得熟悉,像是多年來繃緊的弦,終于松了半分,空氣裡第一次多出一點空間可以呼吸。
許天星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背影,那個此刻安靜得近乎孤獨的人,他沒有打擾,沒有出聲。隻是輕輕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但在轉角的瞬間,他幾乎想回頭。
隻差一點點,他就會回頭,可最終,他還是沒有。
走廊盡頭的光影将他慢慢吞沒,隻留下手中漸涼的香草拿鐵,和空氣中那縷未散的溫柔餘香,就在那一刻,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悄然改變了方向,或許是命運的齒輪輕輕偏了一毫米,又或許,隻是他心裡的冰,第一次,有了化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