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先生的友人嘴角雖彎着,眼底卻并無笑意:“我此番南下,估計要待到明年。”
商柏榆揶揄道:“怎麼,舍不得南方的繁華了?”
友人沉默了,眼神有些悲涼地看着他。
商柏榆意識到事情不對勁,面色不再輕松:“發生何事了?”
友人斟酌着,終于歎息着開口了:“我四方遊曆,前段時間北上到了賀闌關,你可知那裡是何景象?我知邊關寒苦,卻不知竟到了這種地步。百姓食不果腹,周邊村鎮經常受到胡人的騷擾,甚至有個村子,待我随巡邏隊到的時候,已經被屠了。屍體堆成山高,燒得烈焰熊熊,見者無不落淚。可歎我空有一身醫術,卻救不了他們任何一人。
“那些士兵們更是糧草短缺,饷銀拖欠,十幾年戍邊不曾輪換,到處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那守将楊士武乃一懦夫蠹蟲,胡人攻勢最猛烈的一次,他竟獨自逃跑,賀闌關幾乎淪陷,全憑他手底下的副将帶着将士們死守住了。
“可賀闌關經此一回元氣大傷,與胡人對峙的局面恐怕維持不了太久,若朝廷依舊不作為,關破也是遲早的事。”
一邊謄錄一邊聽他們聊天的慕懷清擡起頭來,早就停住了筆。
商柏榆擰着眉:“賀闌關乃是抵禦胡人首當其沖的要地,如若淪陷,北方門戶大開,後果不堪設想。”
“是啊,”友人接着道,“所以我來南方,是想聯系一些道觀和舊友,看看能不能集結人力捐些物資到邊關去,那裡不光缺衣少食,治病救人的藥材也是常年不足。”
商柏榆歎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朝堂這般……光憑你我個人之力,如何救得天下。”
“不,先生,”慕懷清忽然出聲道,“還會有千千萬萬人。”
商柏榆訝然:“我倒忘了你這學生在了。”
友人倒是來了興趣:“小友,那你且說說,現今這局勢還有何轉機?”
慕懷清思量片刻,娓娓道來:“當年先帝駕崩,舊黨雖借太後攝政之機就此翻身,但,由于陸廣原與其身為新黨人物的父親陸菁對抗反入舊黨陣營,且新黨内部矛盾重重,在方衡暴斃後又散得極快,是以舊黨勝利後不曾像前朝一樣冊立名目實行什麼僞黨之禁,新黨仍有火種。這是當初新舊黨争留有的餘地。
“十幾年過去,随着當今聖上年歲漸長,從舊有的局勢中又勢必分裂出帝後兩黨。聖上若想掌權,依附于太後的舊黨将會是聖上首當其沖的目标,此乃破局之機,或能一挽大梁頹勢也未可知。”
商柏榆為話中的堅定所觸動,一時聽愣了。
友人沉默片刻後則撫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柏榆兄,你這學生倒有些意思!”
商柏榆也被這笑容感染了,對慕懷清調侃道:“你倒是什麼都敢說,也不怕禍從口出。”
慕懷清惶恐起身鞠了一躬:“學生多言,讓先生見笑了。”
“不見笑,不見笑,你的話很有道理,倒是我年老無能,不及你志向遠大了。”
“先生雖不在朝堂,但傳承古往今來之學問,一樣令人尊敬。抱負誰都能有,可想得再遠都是空,學生也不過動動嘴皮子而已。”
友人道:“貧道紀停雲,道号歸無。尚不知小友姓名?”
“道長客氣,晚輩姓慕名懷清,表字無晦。”
“善,”道人欣慰撫須,“這天下,終究還是你們年輕人的舞台啊。”
夜幕悄然降臨,有隻雄鷹盤旋飛過上空,未盡的晖色剪出它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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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的晨光灑向這座古老而輝煌的城池,盛京。
巍峨的宮城坐落在城池一角,桓陽殿居于宮城南北軸線朝南一端,天下之主端坐殿内高台,一道簾子垂在禦座之後。
一名國字臉的老者持笏上前,他身着紫袍,腰佩金魚袋,乃太後兄長,當朝二相之一,左相兼樞密使,黃晟。隻聽得他朗聲道:“陛下,楊士武禦下有方,賀闌關也并未失守,依老臣看,革職留任即可。”
另一個瘦弱些的老者站了出來,此人衣着绯袍,佩銀魚袋,乃從五品秘書省少監孫有道。他義正辭嚴道:“賀闌關乃是邊關第一隘口,容不得任何閃失,楊士武臨陣脫逃罪無可恕,當立即撤職,處流放之刑,以正視聽。”
天子抓住機會道:“将士守土有責,按大梁律,棄城的确當處流放之刑。”
“陛下,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楊士武守關四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輕易處之重刑,恐讓天下百官寒心啊。”範文峥,刑部尚書,出生泸陽範氏一族。
天子不悅,正要開口,簾後身影微動,一道聲音打斷了他:“哀家覺得革職留任,再給楊士武一次機會也好,但若不罰也難以服衆,就杖六十以儆效尤吧。陛下以為如何?”
副相霍朗帶頭叩首:“太後娘娘所言甚是,還望陛下三思。”
百官陸陸續續跪了下來,口呼“陛下三思”。
天子面色難看,雙手緊攥成拳:“那便依母後所言。”
“陛下聖明。”
兩派相争,母子不和,朝堂的波谲雲詭拉開了序幕。誰也沒料到今後的災難,會于此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