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宮闱私事不便透露,但這一月來皇帝同皇後心結得解,幾乎是一副遣散後宮的做派,甯瑤還是略有耳聞的。
蘇婕妤那日不惜從郡主府中把王太醫借過來,也未嘗沒有一個借子争寵的意思在。
但如今看來,怕也沒有成功。
說曹操曹操到。才繡了沒幾針,皇帝那邊便派人來說許久不見侄女,心疼得緊,傳瑤華郡主殿上相見。
甯瑤看着自己手上像蚯蚓一樣的針腳,讨了繡樣,還是暗自下定決心回去再練習一二。
看着侄女歡歡喜喜地捧着繡樣走了,容皇後歎了口氣,還是對身邊的宮女道:“先去幫本宮瞧瞧郡主府裡究竟住了哪個妖精吧。”
能讓瑤兒性子驟變,還真是有兩把刷子。
宮女斟酌着瞧貴人臉色:“那皇後,世子那邊……”
容皇後道:“去幫本宮和皇帝說一聲,百花會照辦。瑤華初來京中,也該見見風華正茂的男兒。”
雖然真心換真心是好,卻架不住門當戶對的真心,有時更好些。
…
甯瑤亦步亦趨地随内侍進了金銮殿,但見殿中盤龍柱栩栩如生,雕梁畫壁。
正中一道明黃色身影本是負手而立作沉思狀,聽見兩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緩步而來,反而笑道:“瑤兒來了。”
他聲音渾厚,言語間不怒而威。内侍低了低頭不敢多話,卻聽郡主腳步輕快、聲如銀鈴:“叔父,您宮殿修得真好。”
這話僭越,然而殿上的人隻是拂髯大笑,端着的冷面反而拘不住了。他親自為疼愛的侄女斟茶,上上下下地打量,又贊許道:“你叔母的目光果然不錯。”
大約容皇後自己都沒注意,這匹芙蓉紅的布料正是拜月節前宮中如水的賞賜裡挑出來的一匹。她對甯瑤一貫都是給最好的,這樣一比,這芙蓉紅反而不怎麼打眼了。
然而皇帝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
甯瑤心道當日賞賜果然是摸對了叔父的心思,既然花燈和衣裳都是皇帝親自賞的,那麼今日她入宮所求,倒不必再掩飾一二了。
瑤華郡主走到殿中,原先歡快的腳步漸漸頓住。她把自己昨天盯着徐知遠端正的字迹糾結地寫了一夜的折子遞到案前,看叔父在滿室燭火的照映下,身影越發威嚴肅穆。
聲音漸漸轉得沉了些,她規行矩步地行禮,一改方才内侍眼中輕盈活潑的樣。
“臣女瑤華,見過陛下。”
*
被挂念的主人公悠哉悠哉地在暖如春回的屋子裡,絞勁腦汁地寫字帖。
練字雖好,可他情人眼裡出西施,看阿瑤怎麼樣都是好的。
柔情蜜意的小楷?蘊籍風流的行書?想了很久,感覺都同阿瑤不相稱。他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從一側架格上珍而重之地把丹青取下來,又添了幾筆。
原先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故作丹青。如今送出……這意味,便顯得很不同了些。
他摸了摸微燙的臉頰,長歎了一口氣。忽覺床邊窸窸窣窣的動靜,挑開窗邊的支杆一瞧,竟看見一隻毛色雪白的…麻雀,落在了窗沿上。
腳邊捆了一卷細細的絹,顯然是被臨時委命,無端地飛來了富貴冢。
徐知遠摸了摸它的毛發,走出院落安靜地把它放在地上,任其向九天而去。
大周的影衛雖然手腳慢些,但消息靈通,真是令人聞而失色。想也知道,大周和乾安相對多年,勉強維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靜下,也不知彼此已滲透了多少個關節。
他歎了口氣,慢慢展開了細絹。
出乎意料地,細絹上隻有寥寥幾字,是全然不同于江洲的言行風格。
“大周醫師,可解啞症。”
大周和乾安雖是鄰國,用藥上卻截然不同。周人原先居無定所,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江山,故而騎射天下無出其右。然而大周地勢錯綜複雜,地廣人稀,有遼闊的草原,亦有邊境密林危機暗伏。
多年來,大周的醫師慣于以毒攻毒,用蠱入藥在乾安聽着吓人,在大周卻不過家常便飯而已。
徐知遠猜阿瑤當日或許正是要引開某些人的注意,才刻意讓他獨自改道。隻是不知道對方手中又拿到了什麼證據,誤打誤撞地把他捉了去。
這一定是個不太要緊的烏龍,不然阿瑤不會這麼歉疚,不惜…親自來治他。
徐知遠想到昨天落在唇上柔軟的感覺,禁不住怔松了一瞬,唇邊也慢慢浮起一個笑容。
如果這封去信來得再早些……他或許會有所動容。可如今得證了,阿瑤并不在意他是否完美,是否有缺,他便如當日一般踐諾,再不同大周牽扯上半分幹系。
細絹在燒得烈烈的火爐裡一點點化為灰飛,徐知遠猜得出失聲可解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那副湯藥正出自另一位大周醫師之手。
來京不過月餘,他已能感到兩方的風起雲湧,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從不是周王的繼承人,隻是一介平凡的讀書人。
是一個徐家肩負重任的長孫。隻消考完科舉,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有沒有都不重要了。
隻要能留在她身邊就好。
徐知遠看着手裡殘存的一點灰燼,就像看見天色漸晚,雲被夜空罩成冷灰色,安靜地等着來映照它的月亮。
月亮今天穿俏麗的芙蓉紅色,看見他疾步走過來,清瘦的人掩在院牆邊頓住了腳步,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甯瑤心裡也生出些難言的滋味。
于是月亮便在秋夜沉重的色調裡,招搖又明快地跑到他身邊,踮起腳尖主動抱了他一下。
“好瘦啊。”少女笑盈盈地,“徐家人對你可真差。”
明明是見了她之後才養成這樣的,甯瑤睜眼說瞎話也不打草稿。徐知遠失笑,看她變戲法一樣地從身後掏出一個食盒:“你看,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