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将至,府裡大大小小的人都忙了起來。鎮南王與王妃年後的三月初才上京,府中的主子隻有郡主一人,自然要辦得更妥帖些。
于是開庫房,掃雜塵,甯瑤連日都在宮中,也沒見府裡鬧了分毫差錯。
自然,徐公子沒名沒份,也隻是給出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議而已。
而一個午後,衆人都歇的時候,一小厮尋摸着,攜着同伴不偏不倚地站在了徐公子後屋的窗子外,當着風口說話:
“你說這徐公子一個讀書人,怎麼甘心來做我們郡主的裙下臣,掌中嬌呢?瞧瞧這手段,就是當個管家也使得的,未免也太沒志氣了些。”
“你可不懂了吧,像郡主這樣的高枝,比什麼金銀财寶、功名利祿,不更重要?”
“說得也……是。”
才說着話,這小厮忽感到一陣沉沉冷冷的風從背後悄無聲息地鑽了進來,奇怪,風怎麼會向屋外吹呢?但他難免怵然,為着待月姑娘剩下的一兩銀子匆匆地把剩下的話說完,就拉着同夥兩步并作一步,飛快地跑了。
他再不跑,塵風隻怕自己都要摁捺不住,沖出去問問到底是誰的示下?讓他們當着主子的面就大刺刺說壞話不成?!
但公子平靜的神色,和微微攥緊的筆杆卻又讓人心知肚明。不用猜也知道,公子若能說話,下一句定然是“塵風,謹言。”
可他們都說了快半個月了。
徐知遠正出神,忽見自家小厮一臉忿忿不平,若不是他手上還捧着剛沏好的茶,隻怕要沖出去給那兩人好看。
不過如今尚能穩穩地握緊茶盞,倒讓他稍感欣慰。隻要把心性磨練出來,旁人說什麼,倒都暫且無妨,不會自亂陣腳。
何況,這是他們能置喙的地方?府中上下皆聽郡主号令,他洞若觀火、心如明鏡。
想到此處,徐知遠握着筆的手不由一僵。擡頭看天,發覺這已是甯瑤躲他的第十四日。
自打那日從神醫處回來,甯瑤打定主意要趁早将故事扭回原處。最直觀便在她對徐知遠漸漸冷了下來,嘴上說要他好好溫書,然而練字甩開他的手說不願再練,吃飯也像徐知遠辟院别居一般。
她本過的就是這樣潇灑的日子,一時家中沒了牽挂,衆人竟見怪不怪。唯有徐家子仍徹夜不眠地守着這寒屋,傻傻地期待着少女得了興緻,翻窗來也。
詩中說色衰愛弛,而李妃拒見天顔……書生滾了滾幹澀的喉,纖長冷淡的眉睫在燭光下,掃下一片黯然的陰影。
燭火熄了,美人翻身上塌。從前有個人說被衾冷,非要他暖暖才睡,如今也不知躺在誰的香榻上,一晌貪歡。
書生心裡不是滋味,隔牆有耳的人亦然。甯瑤努力地不發出半點動靜,看被衾中的人忽然蜷得一縮一縮,痛苦地皺着眉。
她起先是一驚,又見半晌并無一點動靜,書生隻是平靜地仰過頭來,月光映得額角眉睫,都有些水色。
他這是……哭了嗎?
甯瑤心糾得不行,偏偏那隻手,怎麼也伸不出去。
從前明明下定決心,無論他如何怨恨自艾恨她欺瞞強奪,自己也絕不松手。
可性命垂危、生命攸關的事,她不能不替他着想。
到頭來先松手的人,還是成了她。
甯瑤失神一笑,他這樣用哭來招惹她,卻不知她打定了心思便不會動搖,日後還有更絕情的招數在。
郡主想着,躊躇駐足了良久。直到聽到屋中人呼吸綿長,安甯祥和之後,才向外走去。
輕如鴻毛的腳步聲一踮,踏着風走了。澄靜的月光灑進徐知遠屋子裡,照見他袖間無意跌落的繡帕上,明晃晃而殷紅的血迹。
新歲步子愈近,甯瑤回府也就愈少。什麼人品貴重、閉門不出的郡主,不過是世人畏于天顔作出的無謂猜測,瑤華郡主最喜歡的,實在是坐擁美人懷,暢飲人間酒。
可惜京中大大小小的花樓逛遍,始終沒找到比家中的美人,更令人沉醉的一眼。
于是書生某日打開窗子通風,伸出那節冷如白玉一般的手去拂窗外青竹上的落雪,不期然被某張笑眯眯的、不知從何處遁出的人捉住。他的窗高,她也隻是半彎下腰,輕輕把巴掌大的小臉靠在他手心上。
書生的手指顫了顫,想抽手,沒抽成。
“今夜是歲暮……宮中照例,要辦宮宴。”
甯瑤笑眼彎彎地瞧着人,仿佛從沒有這多日芥蒂,每日吩咐小厮在他窗前說他不配的人,也不是她似的。
書生恍然地想,如果人能搖尾巴,如今狸奴的尾,已經翹到天邊去了。
她隔着窗想進來,隻好依依不舍地率先把手松開。美人一愣,竟下意識地去捉她的衣袖,甯瑤看着有些心酸,飛步過去挑開了他的屋簾,結結實實地抱了他一下。
丹桂香絲絲縷縷重回鼻尖,徐知遠敏銳地察覺到還有一股濃厚的脂粉味。
甯瑤滿心滿眼都是眼前人,隻覺連日不見,再見時依然會覺眼清目明,一陣舒爽,并沒發覺對方回抱的手遲了一瞬。
他懷中的檀香一如既往地溫厚寬和,甯瑤道:“這幾日,有些忙,忽略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