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依然跪了很久,跪到她快克制不住地想沖去前殿。
夢是夢,如今是如今。阿瑤和郡主不同,呆子也不是——
“朕允了。”
高堂上帝王一諾,重逾千斤。從此徐家無礙,他的生養之恩已全。郡主厭他至深,無妨。
皇恩浩蕩,他恐怕此生再難還京。
徐知遠深深地俯首叩拜,極輕微地聽到了一點後殿傳來的動靜,像是誰不小心灑了茶水,惹得滿屋子宮人急急上前。
但這和他這七品小吏也并無瓜葛了。
山高水長。
他低下頭叩謝聖恩,沒看見一人疾步而來,紗簾之下微微顫着的攢枝金步搖,八寶琉璃墜。
無望重逢。
*
甯瑤攥着他寫好的書頁,那上面贊她美貌、才情、脾性,好像發自肺腑一般。
然而她隻咬牙切齒到牙都酸了。
他走了,他竟然真的走了!
對待徐家恩重如山至此,甯可舍棄自己也要周全他們,怎麼就沒想過他也承着她的皇恩呢?!
她說的那麼多句喜歡,他原來是一句都不信!
待月有心想救一救那擰成泔水布的白紙,心想郡主日後舍不得,還得自己抻一抻,便哄道:“郡主若真想,就去找他呗。”
——瓊林宴之後,徐知遠是第一個前三甲中被授予了官職之人。小小的一個七品芝麻官,被分在工部都水監,不日啟程前往振州。
這個不日……待月模糊地想了想,那個人悄悄給他傳的口信大約是七日後的四月廿七?水利事務刻不容緩,工部此行,連個端陽節都過不成。
“我不去!”甯瑤攥着帕子忿忿,想起從前兩個人在榻上濃情蜜意的時候,他還說要和她一道挂菖蒲,編五色繩,郡主說自己手笨,央他展示一下他十指有多靈巧,書生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如今倒好,他一次都沒有主動來找過她!
帶句話也好,書信寄情也罷,什麼都沒有。好像他真的對自己失望透頂,決定無聲無息地退出這段感情。
甯瑤眼前一酸。
怎麼去啊?她悶悶地想。叔父才剛看她被拒婚傷心,又因這把刀實在太順手,賞了她好大一筆金銀珠寶。她自然更不能叫人看出來,她的強取豪奪和拒婚一手流程,由自己親自操辦。
況且她才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栩栩如生的戲,現在去找他也未免太刻意了些。
想着想着,她竟然不自覺地絮叨出了聲。然而郁悶不多時,忽聽一道震如雷霆的聲音大笑傳來,“瑤兒要找誰去啊?”
這下甯瑤和待月面面相觑,面色俱是一變。
前世因果,報應不爽。雖則在徐知遠做狀元和他拒婚一事上沒什麼大的變動,但在細枝末節上終歸還是有些許影響。譬如徐知遠陳情所述的振州水患,在夢中就沒有那樣猛烈,而今生卻因青河泛濫,鎮南王府的衆人才沒能在殿試前抵京。
“這麼大聲做什麼,當心吓着瑤兒。”爽朗洪亮的聲音後,又跟了一道溫柔卻強勢的聲音。他們進郡主府時見府中下人安靜非常,都以為瑤兒躲懶,還在睡覺,便随着他們放輕了步子。
誰成想還沒進屋裡,就聽到兩個小娘子絮絮叨叨。
鎮南王和王妃都是武林高手,耳力自然超群。
兩人說的話一字不漏。
甯瑤白着臉開了門,她的父王母妃已經笑眯眯地站在門外。母妃一把把她摟住,父王則一臉慈愛:“瑤兒,沒闖禍吧?”
可能,沒有吧。
七日後。
“公子,公子?”塵風喊他,“咱們是不是該動身了?”
工部的隊伍卯時三刻就要在玄武門動身,聖上并不親送。兩人是早早收好行囊了,卻不防徐家人絮叨半天,讓他捎封信回家。
孝之一字壓死人,員外郎想起這狀元郎騎射功夫不錯,給他留了一匹馬,囑咐他早點走。
能如何呢?畢竟是聖上欽點來的大佛。原先同他們這幫人也成不了同僚。
他也挺好奇,能讓聖上手下留情饒人一命的才華,得多水滿則溢?
畢竟治水不同往昔,沒幾分本事也堅持不下來。往後來日方長,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于是兩人就多等了一刻鐘。
徐姝眼淚汪汪地和林小妹一起抱着哭,說好兄長走後自己教她寫字。說話間忐忑不安,顯然還很怕徐知遠怪她。
表哥頓了頓,最後摸摸她的頭,鄭重地交給她一塊玉佩。
他看起來很嚴肅:如果有人找你要這個玉佩……
徐姝眼淚都止住了,認真地望着兄長,然而對方似乎隻是想一出是一出,塵風接話道:“表姑娘給不給都随意。”
隻是這樣?徐姝有些發懵。
但是擡頭去看,表哥半壁如畫的側臉映在朝升的太陽裡,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而是微笑着點了點頭。
太陽已經起來了,輕輕拂過了柳梢。
馬蹄在風聲裡,越走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