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原本應該躺在床上修整的三殿下卻身手靈活地從驿站的窗戶翻了出去,動作之敏捷令人贊歎。他一身布衣,像隻蝙蝠一樣飛檐走壁,悄悄地潛入了葵州。
進入了葵州城才知道幹旱到底有多麼嚴重。
淺淺的紋路,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漸漸擴張、蔓延,終于縱橫交錯成一張巨大的網。泥土在烈日下蜷縮着,碎成齑粉,風一吹便揚起黃色的煙霧。
當地的母親湖——銀月湖裸露着脊梁,龜裂的泥塊翹起邊緣,像無數幹枯的舌頭。
所謂“赤地千裡,禾稼盡枯,夫妻對泣,向隅而悲”形容地大概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吧。
舒煜來的時候就查閱了赈災糧發放的文件,發現其中有大問題,以葵州受災的人口來說,這些赈災糧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卻遲遲沒有要求增加赈災糧的請求,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
而且那流民老漢說葵州城中很多人都失蹤了。除非他已經瘋了,這些都是他說的瘋話,但是舒煜依舊覺得要先親自去查探一番才能放心。從那魏黨的知州那裡肯定是聽不到實話的。
時間有限,他沒有辦法将整個葵州城角角落落都走一遍,而且他現在是秘密查探,所以他刻意去了那老漢當時說的他們那個村落。這裡果然已經十室九空,農人們的土地已經幹枯如同沙地。而那些留下來的人都是低價将土地買了然後換取了一點保命的糧食。
舒煜想:“赈災糧沒有發放到位,居然也沒有民變的報告,這些人都到哪裡去了呢?都逃出去了嗎?”
沒有什麼收獲的舒煜不能繼續裝病了,第二日他和左禦史來到了葵州知州的官署裡。這官署門前隻有兩顆大樹,充當了石獅子的作用。
舒煜請人通報,然後立刻被人請進了正堂。
隻見正廳中長身站着一個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背稍稍佝偻,脖子伸得很長,長臉鷹鈎鼻高顴骨,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
想必此人就是葵州知州曹知鴻,他臉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畢恭畢敬地行禮。
舒煜知道這個曹智鴻是魏缙一黨的,肚子裡不知道憋着什麼壞水,他初來乍到,必須要先藏拙。
舒煜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幾乎是奢華的,簡直很難想象葵州是朝中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
他覺得很納悶,如果葵州境内真的是連年旱災,百姓都揭不開鍋,他一個知州是怎麼能夠負擔起這麼奢華的晚宴。
席間衆人攀談甚歡,簡直是老狐狸和笑面虎的技能展示環節。
舒煜雖然面帶微笑,但是句句都在試探,他知道對方一定在隐藏着什麼秘密。
誰知道和舒煜一同前來的左禦史完全沒能體會他的精神,在他身邊說:“殿下,還是先問正事吧。”
左禦史左忠慶是個書呆子,平日裡十分看重自己的品德高潔,當下實在看不下去三殿下這幅酒囊飯袋的鬼樣子,見他不搭理自己,于是打算自己上,他開門見山道:“葵州的旱情怎麼樣了?”
曹知鴻聽了居然絲毫不詫異,他像是早有準備一樣,先悠閑地飲了一口酒,滿臉笑容地答道:“三殿下和禦史大人心系民生,是百姓的大幸,下官深為感佩。旱情一事,下官不敢隐瞞,的确讓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但是下官都已經派人去妥善安頓他們了,朝廷的赈災糧也按量發放了。”
舒煜心中冷笑,他存心了要利用一下禦史大人,于是就立刻擺出了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先是佯裝惱怒将左禦史呵斥了一番,然後又和曹知鴻幹了幾杯,東倒西歪地讓自己看起來好像已經爛醉了。
舒煜:“左大人,曹大人不都說了安頓妥當了嗎,你急什麼了,明日再聊工作不遲,今日曹大人盛情款待,我們可不能失了禮數,你說對不對?來,喝!”
左忠慶鄙夷地看了爛泥一樣的三殿下和那曹大人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拂袖憤然而去。
舒煜看着他筆直憤怒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氣,看來是騙過這個書呆子了,那曹知鴻也會對自己多放一份心。
然而他還是想得樂觀了,曹知鴻早就得到了二殿下的授意,要在這裡直接取他的項上人頭。
可是舒煜不是傻子,他知道晚上肯定有人要來找自己的麻煩。而且他也知道這知州一定會找各種方法隐瞞下旱情的真實情況。
之後的幾天,他都是白天和經略使虛與委蛇,盡情地貢獻了畢生的演技來表演一個酒囊飯袋,讓他們放松警惕。晚上則是偷偷溜出去調查旱災的事情,如果實在抽不開身,他就寫信給暗藏在城中的杜越,讓他代為調查。
通過這幾日的調查舒煜發現城中的所謂被安頓的流民根本不是什麼真正的難民,而是曹知州安排的人,而他本人扮作當地的百姓詢問那些難民的時候,誰知道他們就換了一副嘴臉,搶着其他百姓手中的救濟糧,然後還十分趾高氣揚,狗仗人勢地對他們說:“你們應該感恩,知道嗎?感恩知州,感恩皇上對你們的救濟,不要總是抱怨沒有飯吃,沒有幹淨水喝,沒有地方睡覺。這隻會害了你們。”
舒煜當時心裡的火氣就一竄三尺高,拳頭被他捏的指節發白,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把差一點就要掉下來的面具扶正了,又可憐兮兮地問他們:“那你們知道可以在哪裡領到更多食物嗎?”
那人瞥了他一眼,道:“算了,爺爺我今天就當積德行善了。你看那邊,看到了嗎?往那邊再走個幾十裡就有一個布粥的寺廟,你去那邊碰碰運氣吧。”
幾十裡?!他居然要一個快要饑餓的人走幾十裡路才有吃的?舒煜覺得自己的怒火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他沒有辦法,如果想要找到他們的秘密,知道那些流民到底去了什麼地方,他隻能前進,現在還沒有到清算的時候。
他一路走過去,路上是餓殍滿地,惡臭彌漫,無數野狗和烏鴉在争奪着這些死人的肚腸。
舒煜痛苦地閉上眼睛,但是僅僅憑着聽覺和嗅覺,這個地獄般的慘狀還是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
漸漸地他也感到口幹舌燥,也能感到饑腸辘辘,但是他還是把自己懷裡僅剩的面餅給了路邊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老婦,她身邊躺着的估計是她的丈夫,身體都已經涼了。
舒煜不敢多做停留,又匆匆向前走,他想到自己前幾日在曹智鴻款待他的宴席,頓時心如刀絞——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正走着,突然一個包裹就從天上落到了他的正前方,将将擦着他鼻尖落到了地面上,激起一陣塵土。
舒煜懵了,他往天上望了望,隻看到樹枝枝丫指着天空,又四處張望了一下,路上隻有零散的幾個走路顫顫巍巍的人。
他有些好奇地打開了包裹,然後在裡面發現了兩張熱騰騰的燙餅,還有幾塊他喜歡吃的綠豆糕。難道真的有天上掉餡餅這種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