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箱金錠最終也沒被打開,蘇纓甯獨坐床榻單手托腮,怎麼也想不通。
平日冷漠得發邪的人,為何成個親就換了脾性,變得如此溫聲和氣。
是他根本不在乎,還是心裡氣個半死,隻是不好當面發作?
可當時房中并無旁人,卸下白日僞裝拷問苛責自己一番又不是難事,有什麼好掩飾的。
杏眸直直盯着官皮箱,蘇纓甯怔楞片刻做沉思狀:難道是沒聽懂言外之意?
她很快搖了搖頭,否去這種可能。
他是能一眼辨出自己弦聲不調指法有誤的,更别說日日浸溺在大理寺那種地方,什麼小聰明能逃過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何況借金錠罵他已足夠直白,總不能真指着鼻子潑婦罵街似的放刁無賴。她在市集見過,那婦人罵完後滿頭大汗,看得出是很爽快的,奈何自己暫時沒膽子這般。
偏生是如此平淡的語氣,她沒法借題發揮與沈訣小吵小鬧一番。期待了數日的責難,一時間化為泡影。再忖度原因,估摸是沈訣方才離去時的那句“禦賜婚事,一切需按章程,我且先去酒宴”。
聖上賜予他的婚事,再不喜新婦也不好新婚之夜叱責吧。若被有心之人傳到陛下耳中,定然有損君臣和氣。再怎麼不高興,表面功夫也得做足,比如今晨接親其在蘇府外說的那些話。
人性何在!底線何在!
缜密的金錠計劃敗給了沈訣波谲雲詭的性情,不過蘇纓甯倒是被“禦賜”二字激勵鼓舞。
不見棺材不落淚,她還有後手。明日府衙内,倒要看看他還顧得上聖旨不顧。
蘭葉被輕喚進屋,麻利取下沉甸甸的鳳冠钗環,幫着卸去面部妝容。仔仔細細地用青桂油清洗了兩遍,清水芙蓉般的臉龐露出:“小姐,您臉上怎麼這樣紅?”
蘇纓甯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沒事兒,剛才想起了些痛快的事。”
身旁的人點點頭,接着将那厚重喜服脫下挂好:“小姐先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蘇纓甯擡手打了個哈欠,朝她點了點頭。
離府前錢氏特意叮囑:“此番賜婚看似顯貴,但入夜洞房時切記留住夫君,後面的日子才不會叫沈府下人看輕。”接着将話本塞給她,神神秘秘地讓她沒事多看看。
眼下困倦至極,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夫君”,想得到“後面的日子”。隻是迷迷瞪瞪間,腦袋裡忽地回閃過那“話本”的第一頁和狼狽收回時不慎瞥到的數張圖畫。臉上的紅熱更甚,蘇纓甯意馬心猿地将喜被蒙着臉沉沉睡下。
前廳酒席上,朱皇後臨走前交代沈訣後日攜新婦進宮:“這是陛下的意思,本宮也想跟着沾光看看她。”
清泠月色下,立在宮車外的身影颀長挺拔,矜貴面容瑩潤無雙。
沈訣不掩笑意:“微臣遵旨。”
明眼人都看得出,平日似林間霜雪的新郎官今夜格外不同。有那膽大地便起哄似的走近,朝他灌起酒來。
沈訣酒量不差,但在往來宴席間一向克制,從不貪杯多飲。隻是新婚夜終究特殊,他來者不拒。睨視眼前的酒盞,滿眼皆是他人遞來的喜樂祝福。
薛諒替他攔下幾杯,站至身側低聲笑他:“上元節莫名其妙勸我不要色令智昏,是怕誰和你搶?我說在伯府哪陣風把你刮到茶室,原來當時身後藏得是她。”末了,将憋屈多日的幽怨傾瀉而出:“小氣,看都不讓看。”
若要解釋上元夜,沈訣當時的确沒那份心思,憑窗俯視的也不是蘇纓甯。
隻是事到如今,他不置可否,任憑薛諒杜撰。絲毫不懼這些話落入旁人耳中,隻因同席有人聽罷,忙感慨夫妻二人真是良緣夙締佳偶天成,他樂見此景。
這番賜婚确實讓一切名正言順了。
顧清硯跟着調侃:“組隊結賽是見你坐不住,還以為是路見不平。”
常年審案量刑的人怎會對陌生人泛濫出關心備至,顧清硯後知後覺,原是他喜歡她才存的私心罷了。便是他自己,近日也有相似的感受。
觥籌交錯間,一侍女火急火燎趕來。
沈訣一眼認出是他派去寝居的人,登時皺起眉頭:“何事?”
錦瑟頰邊冷汗直冒:“夫人,夫人她……”
話音未落,颀長身影已振衣離席。
路上,錦瑟小跑追着将話補全:“奴婢按吩咐将足盆端進屋,夫人已躺下安睡。上前幫折被角時,竟摸到滾燙的一張臉。”
光注意她腳下難行,卻不知身子不适,合卺酒不該喝的。
沈訣側坐床邊,接過沾水的巾帕擡手擰幹,神色泛冷:“府醫怎麼說?”
手中力道下意識變得輕柔,修長的指節小心翼翼擦拭着掌下紅熱的臉。他神色專注,像在經手一隻獨一無二的釉瓷。生怕力道重一絲,便要磕了碎了。
錦瑟驚訝地站立一旁,隻因從未見過自家大人對哪位女子如此用心,更不提那滿眼的心疼。
當初賜婚的消息傳來,府中舊奴俱是一驚,半晌不見喜色。若是公子喜歡的,為何先前從未聽聞。若是公子不喜,這姻緣又該如何存續。
如今親眼目睹此景,錦瑟不安的心才悄然落地。這位禦賜的夫人,定然也是個很好的人。
“府醫說夫人脈象浮緩,應是這兩日内受過風寒未及時調理,又經瑣事操勞才會如此。”
目光直直落在绯紅的臉上,沈訣頭也不擡:“知道了。”
錦瑟蹲福一禮忙去煎藥,屋内又隻剩新婚的夫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