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要以被詛咒的希望,點燃我沉默的精神呢……為濃煙和煤渣所侵蝕,為我的所愛抑制着——我像一隻顫抖的野獸爬行,爬向它,爬向小扁桃樹。”(出自俄羅斯女詩人吉皮烏斯的詩作《小扁桃花》)
美利堅就是有害的、燒紅含氰的小扁桃花。西裡爾默默想着。我最大的過錯,就是妄想通過投機取巧,來爬到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還妄想去進入一個……本就不屬于我的世界。
新大陸使某些人賺得盆滿缽滿,但絕不可能是他——他的祖先沒能在“五月花”号的時代大顯身手。現在,許多人向着這塊土地蜂擁而上,就像西進運動時掀起了淘金熱。他們滿載希望和期許而來,大多敗興而歸,有的甚至丢掉性命。早知如此,他就不該觊觎此地的風景,而應該老老實實待在自己甯靜美麗的國家,和狗、土撥鼠和綿羊待在一起。
西裡爾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家夥,闖下的禍,比父母、父母的父母、還有他們的父母和他們父母的父母加起來還要多。現在他像是現代的“漂泊的荷蘭人”,既無法返航,也無法融入那塊高歌猛進的應許之地。
參軍是融入美利堅上層社會的好途徑,尤其是對于像他一樣無所适從的外國人來說。他終于如願以償地拿到國籍,但既無法成為她真正的公民,從此又失去了親愛的家鄉。
昨天下午上校待在勞施旅館裡,讓卡亞拉格警官叫他過去。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清早,西裡爾已經有一天以上沒有進食,現在餓得饑腸辘辘、頭昏眼花。無神的眼睛本來很像是塑料模特的玻璃假眼,但此時别說是原本就是綠色的右眼睛,就連鉛灰色的左眼都冒起了垂涎欲滴的綠光。
他聞到了早餐的香味,迷迷糊糊地看到上校正攪着咖啡……雅各布正欣賞着遠方冉冉升起的太陽,見西裡爾醒了,像喚狗一樣揮揮手叫他過去。
“經典的美式早餐。加一勺糖的黑咖啡,加奶油的松餅,優格水果沙拉,班尼迪克蛋,薯角土豆,煎至焦糖化的培根,還有七個聖女果、四片蘋果和兩盎司切絲紫莴苣。你要不要來一點?”
西裡爾正在挨餓,現在什麼都想吃。他本能地支起身子,但無論如何都不肯跟雅各布吃同一份早餐。那是底線。要是連尊嚴都沒有,像他這樣的人就什麼都不剩了。
他咽了口口水,想象着伯爾尼州的洋蔥餡餅和蛋白糖餅……但那讓他的胃痛越發熾烈。沒用。他虛弱又煩躁地合上眼睛,于是鋼鐵和苔原都不見了。
他的固執己見讓上校覺得很新奇。在雅各布的印象裡,西裡爾就像德國人一樣尊敬頭銜,但又像猶太人一樣容易被抓住。他沒有在軍事法庭上為自己辯護什麼,他們不費多少功夫就讓他輕松招供了仇恨和罪行。
“西裡爾,你喘氣的時候真像個婊子……要知道,華盛頓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男妓可是很難得的。就算有,也不會像你一樣一夜跟拖鞋作伴。”雅各布越發用力晃他的肩膀——那力道全然不是在向情人示好,隻是單純地想叫西裡爾為難。“用德語叫聲爸爸來聽吧,西裡爾?”
西裡爾的确不比上校的女兒大多少。但對于雅各布來說,這位幹兒子還是有些過分年長了。
“Vater.”
“再用法語說一遍吧,西裡爾。”
“Papa.”
那幾聲疲倦不堪的“爸爸”叫得上校氣血翻湧。他恨不得立刻翻身騎到西裡爾身上,馬上對他施虐。
他把自己的狗牌塞到西裡爾的齒縫間,讓他輕輕叼住。鋼鐵和汗液的味道讓西裡爾感到惡心,可是悸動挨餓的消化系統也因此消停了許多。他不知道他應該感激還是厭惡。
“喜歡嗎,西裡爾?你以前也有一個。”
“長官,不……”
“乖孩子,那你還想要錢嗎,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守财奴……叫爸爸,不要叫長官,我會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待你好的。”
西裡爾受不了了。其實,他甯可繼續被上校當做戰俘對待,也不想管他叫“爸爸”。他甚至幻想殺死雅各布,從此亡命天涯,可惜那隻能放在腦子裡想想。
他很為難地點點頭。
“以後你跟我說話就隻說法語吧,我聽得懂。我一直覺得,你的法語發音比德語要動聽得多。”上校笑眯眯地打了個響指。“不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乖孩子。我打算放你一星期的假。”
他有什麼資格給我放假。瓦西裡先生才是我的雇主,而他不是。西裡爾默默想到。可我又别無他法,最好還得裝得欣喜若狂。
他在雅各布的手指上瞥見了一點銀光。上校的左手幾乎被刺青覆蓋了,隻有戴在無名指上的鑽石婚戒光潔如新——雅各布深愛他的妻子布裡吉特,總是用專用清潔劑細細擦拭他們的婚戒。
莫納斯特拉夫婦一直十分恩愛。大概正因如此,即便雅各布的确背叛了愛妻,他的妻女也不相信那是真的。品格證人的陳詞是那樣使人深信不疑。他甚至完全否認雅各布曾與二等兵發生關系。那是他們找來的一個懦弱的預備役少校,那家夥雖然沒像其他人一樣欺淩過西裡爾,但早就對這個刻薄又頑固的外國佬煩透頂了,巴不得叫他趕緊完蛋。
西裡爾認為他的女兒大概沒有撒謊。一個對寵物安哥拉兔都心懷憐憫的男人,無論如何應該也不會去傷害一個活人。可惜人是會變的。在那種沉重壓抑的環境下,即便雅各布原本的确是個好人,如今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了……這種變化或許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我的好孩子。”上校笑眯眯地在他的唇上輕吻一口,權當做早安吻。“弟弟身體怎麼樣,會做算術嗎?”
西裡爾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
“米切爾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