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裡叫西裡爾強制休假,叫他跟德米特裡未來的監護人見見面。碩大無朋的身軀擋在私人診所門前,說什麼都不讓他進門。
西裡爾結結巴巴地辯解起來,一張臉漲紅到了脖子根。
“可是先生,現在的每一台外科手術,都可能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台……”
我還什麼都沒說,他的神情就仿佛是受到了巨大的屈辱和不公。俄國人心想。
“席林醫生,我至少在五天前就提醒你了,而且至少重複過五次。”俄國人深吸一口氣,原本便寬闊的身軀活像吹起的氣球似地更加龐大。“可是你根本沒放在心上。”
俄國醫生就像朋友一樣幫助他,但西裡爾始終對他懷着一種本能的畏懼。他畏懼一切等級和軍銜,因此沒辦法跟俄國人發展出一段平等的友情。
自雅各布回來之後,那種畏懼就越發根深蒂固了。
事實上,三年前他的性格簡直稱得上目空一切、盛氣淩人——别說是三年前,三周以前他都敢為了自己的正當權利跟别人頂嘴。現如今,那些鋒芒好像突然不見了。
“我相信你的水平,還指望有朝一日你能當上主刀醫生呢。你說,現在的副刀和未來的主刀,我會選擇哪個?”見他裝聾作啞,俄國人搖搖腦袋,“西裡爾,這不隻是為了米佳,也是為了你自己。”
這一招奏效了,年輕的外科醫生陷入了詭異的冷靜和鎮定。不一會,他鄭重地握了握瓦西裡的手。
“你說的對,先生,我不要夾縫裡虛僞的和平。”
瞧瞧,這個糊塗蛋還要管他的不舍叫作“虛僞的和平”。如若真是如此,他大概隻能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反烏托邦小說裡找尋真正的“和平”了。
俄國人不認同他那消極的處世态度,但那不影響他欣賞這個年輕人知恩圖報的美德。當年,瓦西裡隻是替西裡爾說了幾句公道話,他便毫不猶豫地留在了這個破地方。他為俄國人兢兢業業地打了三年工,雖然有時候會因為工錢的問題起沖突,卻從來不會偷奸耍滑。
所謂溫情就像是酸黃瓜罐頭的汁水,裡面充斥着大量的鹽分。那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它不能解渴,有時反而會讓人越來越渴。俄國人打了一個巧妙的比喻。然而,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剝奪喜歡它的權利。
正常人都會喜歡這罐酸黃瓜汁,西裡爾也喜歡,而且幾乎稱得上是難以割舍的迷戀。但他從來不願承認,好像很害怕會打翻他的酸黃瓜罐頭。那活像是他偷來的東西,不能堂而皇之地擺在陽光下,必須躲起來悄悄地品嘗——現在,他正忍受着吝啬鬼的絕望和心痛,要把它悄悄交給别人。他怎麼能不難過呢?
他當然舍不得,可他别無選擇。他害怕德米特裡的身份會遭到揭穿。非法移民會被遣返回國,或者被困在什麼地方絕望地等待救援。總之,這裡不是安全的容身之所,也不适合讓孩子健康成長。
俄國人叫他回去換衣服,但西裡爾就像被壓縮在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緘默不語,好像突然變傻了,變成聽不懂英語的白癡——于是俄國人又用法語高聲重複了一遍,這次得到了對方肯定但有些不耐煩的答複。
“我在聽呢!”
他在聽呢,他在聽呢——邊說着,邊取下了頭上那英國人似的黑色毛呢爵士帽。那神遊天外的冷漠令俄國人感到不快,但也無計可施。瓦西裡剛準備回診所,年輕的外科醫生就突然轉過身子,沖他優雅地欠身,卓别林似地行了個角度頗為浮誇的鞠躬禮。他那張俊美的臉上慢慢浮起了微笑,接着便輕快又活潑地向俄國人揮了揮帽子,仿佛他是一個愛捉弄大人們,但本性十分溫順善良的孩子。
“先生,您說錯了,我可沒有那麼健忘!”
瓦西裡目送着年輕人深灰色的身影離開,看到它在灰仆仆的天空下若隐若現,宛若一個舊時代半死不活的幽靈。為數不多能證明他确是活人的隻有他手裡撚着的一支剛點燃的萬寶路香煙,即便透過淩晨灰藍色的霧氣,也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