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科涅們是如此善解人意……也許,即便跟他們實話實說,他們也會願意理解呢?一想到這裡,西裡爾灰暗的心情忽然明亮了一些。
他給不了米佳的,加斯科涅們卻可以給他。這麼一想,他覺得眼前這對老頭老太似乎就沒有那麼面目可憎了……
已經不需要謊言了。他熱切地看着加斯科涅夫婦,已經拿定了主意——要是他們不介意,他就把米佳的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他要讓德米特裡以他真正的名字活着,而不是用一個别人施舍他的假名。
“尊敬的女士、先生,我曾在某個漆黑的夜晚,在一個爬滿老鼠的陰濕巷角裡遇見了一位怪孩子。他看起來身上倒是幹淨,卻帶着嗆人的怪味……他叫德米特裡·海因裡希·尼古拉耶維奇,不會說法語和英語,是個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孤兒。我知道,隻要付出耐心,世上便不存在所謂的壞孩子……”
“您在說什麼呀?”
瑪蒂爾達震驚地搖搖頭。
“您的措辭吓到我了——抱歉,我有些聽不懂您的意思!”
西裡爾的笑容消失了,仿佛被一盆從天而降的涼水澆了個透心涼。他總算意識到真相的威力了——面前那些可口精緻的小份法餐們突然都失去了它們原本應有的吸引力。
左右顔色各異的眼眸黯淡下來,失魂落魄地低垂着。
他還在難過地做他最後的掙紮:“但是,尊貴的加斯科涅老爺和夫人……沒能救下他,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快别說了,席林先生。您吓到瑪蒂爾達了。”馬歇爾遞了條手帕給瑪蒂爾達,輕拍她的後背,竭盡全力地安慰着吓壞了的妻子。
使女士受驚可不是紳士所應為。西裡爾尴尬地扯着嘴角,咧出一個顯得很痛苦的難堪的微笑。
如果他們能開明到完全不介意,他一定會将一切真相完整地告訴他們。也是,高貴的加斯科涅們怎麼會到那樣的地方去呢。西裡爾為難地笑了笑……
“這周末,我就會讓米切爾換上禮拜服跟着你們離開。原諒我方才的那番膚淺之言。以後,請你們親自教他用法語說‘我愛你’吧。沒準,以後他可以找到一位美麗賢淑的法國新娘……我絕不會去看我的弟弟,甚至不會打電話給他。”
他确信他在兩位富人臉上看到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加斯科涅們也許能夠大發善心地帶德米特裡回家,但未必願意忍受他用腳踩髒他們美麗珍貴的地毯,更未必有耐心從頭教他做一個禮貌懂事的好孩子。他們喜愛的是如今幹淨美麗的米切爾,而不是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但那不妨礙他們成為世所罕見的好家長,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懂孩子的心思。
但想想尖酸刻薄的西裡爾以前都幹了什麼,他傷透了孩童稚嫩的心——不僅譏笑德米特裡已經失去了加裡甯,甚至還在地圖上把那裡指了出來。他實在沒資格說别人的失職。
西裡爾知道自己比不上加斯科涅夫婦。别說是他們,他應該比不上這世間絕大多數監護人……好家長可不會揣着幾個臭錢就像買寵物似地跟壞人做人口交易,也不會天天跟孩子扯謊,更不會引來危險的成年人。德米特裡的這位監護人甚至自身難保,又談何去保護他。
一想起上校放出的錄像,西裡爾就感到十分後悔。他不禁後悔沒救下那個烏克蘭女孩子。德米特裡說她活潑又善良,隻是被所謂的“高薪工作”欺騙了。如果一切能夠重來,别說要七千盧布,哪怕要七千……七萬美刀,他也會拼命湊出來。
他仿佛救出了米佳,可又好像什麼都沒救。街頭、貧民窟、黑市裡……依然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小孩子。一個人是救不過來的。人命本該無價,但在那裡都是明碼标價的貨物。善良的老爺夫人們隻能在慈善機構裡看見最幹淨最漂亮的那批,就像鐘愛皮草的客人對美麗的皮毛贊歎有加,卻不知道真正的野生動物幾乎沒有一隻能擁有完整的漂亮皮毛。
可是他沒法指責他們僞善,至少老爺太太們的良心比誰的都貴——良心也是明碼标價的商品。
如若加斯科涅夫婦知道米佳是西裡爾買來的,恐怕會指責他的魯莽……因為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在他們眼裡,西裡爾隻是在助纣為虐,并不是真正關心兒童福祉。
是,我一直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沒有人比我更嫌棄自己。西裡爾突然犯起了難忍的心絞痛。我的确沒有考慮太多,隻是單純看不下去那種暴行。
心絞痛是他三年前發展出來的病痛,是因為過度的辛勞和壓力。那并不算什麼能危及生命的大病,但就像牙髓炎一樣痛得人死去活來,是種沉悶的鈍痛。
加斯科涅先生給他遞來硝酸甘油,卻被他拒絕了。他執拗地找到了自己的,含服後等着疼痛緩解……那樣顯得很沒禮貌。果不其然,他激起了富翁的不滿。但如果不是他們方才表現出的一番震驚與輕蔑,他一定會坦然接受他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