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讓我看上去更像美國人嗎,”他小聲問自己。“我認為這僞裝已經足夠好了。”
“不,像英國人。尤其是這身晨禮服,太像了。”
“好吧,或許我把外套和禮帽脫掉,看起來就會好的多。”
他邊自言自語着,邊把外套和禮帽卸下,挂到一邊的衣帽架上。
“那你就會像極了德國人。”他就像瓦西裡一樣冷漠地回答自己。“對于美國人而言,你太幹淨了。”
德國人和英國人都算是美利堅的多數民族了,那也不是那麼糟糕的評價。其實,他的相貌更經常地被别人比作卡夫卡——但猶太人顯然是比以上兩種都更糟糕的評價。
“但總比把我錯認為東歐人要好。”西裡爾松了口氣,“那我真該站在泥坑邊,等着某輛飛馳而過的通用汽車濺我一身泥水——那樣我就會更像美國人?”
哦,他已經被濺上過了,那輛疾馳而去的通用汽車有個鼎鼎有名的型号,叫“雅各布·莫納斯特拉”。至于那身泥水……
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還是不像。”
“那我要怎麼做,跟美國佬結婚,然後‘洗白’成真正的美國佬嗎——上帝啊,哪裡需要這麼麻煩……我不是已經做了一位美國軍官的妻子了嗎?”
“西裡爾,你講笑話還真有兩把刷子(You are quiet a humorist)。”
他又一次學着俄國人的樣子搖頭:“現在的你,簡直比1942年想将自己的種族變更成雅利安的德占區猶太人還要拼命哪。”
“即便我是二級混血兒,那時也還有機會通過跟雅利安人結婚洗白自己,而不是直接被丢進集中營。”西裡爾反唇相譏,往衣袖上噴了點味道很淡的男士香水。“但刻入靈魂的東西就沒辦法了。那是比信仰和鼻子還要醒目得多的東西……總之,我不再信仰上帝了(I've stopped believing in God)。”
“你原本的樣子就挺好,為什麼要裝成美國人……可憐的人,我相信這條大街上的每一位居民,約翰尼、安德魯、菲利克斯……包括那個跟我們有仇的混蛋警察弗雷德·卡亞拉格,都認可你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好哥哥——你就像是侍奉耶稣的聖約翰一樣。”
“不。”西裡爾低聲否定了自己的贊美。“我大概會更像是猶大。”
“停下你孱弱的想象,西裡爾,明明你自己也過得不順心……你已經做的很好了,米佳不會怪你。”
“我本該告訴加斯科涅們真相,至少能讓我親愛的米佳以他真正的名字得到重生。”他摸了摸自己刮幹淨的下巴,親切地換用了法語,對鏡子裡的自己露出儒雅的微笑。
“把你那沾滿細菌和病毒的嘴唇從我面前移開……你這該死的男妓!”
他忽然摔倒了,嘩啦啦撥倒了梳妝台前的幾瓶須後水。好在它們都合緊了蓋子,隻是安然無恙地滾落在了厚實的地闆上。
那些都是昂貴的玩意。要是連幾瓶須後水也保不住,那他的人生也太悲慘了。
“上帝,我真該死啊,瞧瞧我都做了什麼!”他沒去撿須後水,反而哭泣着,懷裡緊緊摟着弟弟留下的玩具狗。“我出賣了自己的親人,我居然把米佳賣給了一對法國富佬……!”
以後再也沒人會來關心你了,你得習慣。他心想着,孤單地哭了很久。
當雅各布傍晚時分捏着鑰匙打開他家的房門時,西裡爾還是一副半夢半醒的糊塗樣,捂着腦袋倚在門框上……他哭累了,喝了點小酒,現在頭痛欲裂,眼眶還有些發紅。
西裡爾是個很保守的德語區居民,即便在自己家都裹得嚴嚴實實。早上他的晨禮服被哭濕了,因此換了一件亞麻棕色大衣,上面有很淺的格紋,摩挲起來有些凹凸不平。脖子上是一條白色印花的普魯士藍色拼布領巾,用牛皮方巾扣做了固定……
總之,他真是迷人至極。他與弗蘭茨·卡夫卡僅在氣質上的相像在這一年達到了巅峰。
西裡爾氣憤地擡起左灰右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偷了我家的鑰匙!”
雅各布友善地鎖上了身後的門。
“冷靜點,西裡爾。說你愛我,之後乖乖聽話,我肯定不會讓你太痛苦……甚至,房門鑰匙也可能還給你。”
酒精讓西裡爾短暫地失了神。他不明白雅各布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又很快地清醒過來。傷痛早已耗盡了他對雅各布·莫納斯特拉的信任,鬼才要相信那些畫餅充饑的廢話——忍辱負重非但沒有使他多得到一分應有的尊重,反而讓加害者更加猖獗了。
他是犯了錯,但也是這個該死的軍官有錯在先。即便在雅各布最含情脈脈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把西裡爾當成一個平等的人看過!
“那我甯可繼續恨你!”西裡爾變得越發火冒三丈。“隻要你想,就把你所愛的兩隻眼球都活活剜出來,之後你會失望地看到它們在你的眼皮底下腐敗——我的靈魂甯可凋零也不苟且,在與你的戰争裡雖敗猶榮!”
雅各布吃了一驚。西裡爾很像是某種倔強又怕人的家養動物,但溫順幾乎撫平了他的每一根發絲。除非真的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否則他是很少發作的。這樣的新發現讓他很驚喜,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小男孩,正在拆一件包裹了許多層包裝紙的聖誕禮物——原來西裡爾·席林也會陽奉陰違,天知道他還有多少性感是尚未展露出來的。
他找了一圈,沒有看到他家那個小男孩,一無所獲,隻看到了旁邊的一隻玩具狗。他頓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于是沒忍住笑起來——西裡爾是個多可悲的家夥,他明明自身難保,卻還是想讓别人幸福。
他跟弟弟說好會買一隻很大的狗,但精緻的櫻桃花卻隻有12英寸(30.48㎝)。很難說那究竟是因為他本人花錢寒碜,還是因為這隻狗真的深得他的青睐。
“我以為我已經足夠了解你了。但你什麼時候有了收集毛絨玩具的興趣?可愛,我說真的。”雅各布憐愛地捏着西裡爾的右手,像是打算領着自己的戰利品在舞池裡跳華爾茲似的。“瞧瞧我給你帶的禮物。”
邊說着,雅各布就把一個東西塞進了他的左手掌心。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隻是一個沉甸甸的訂書機,裡面的針是滿的。
西裡爾豎起耳朵聽着鄰居的動靜……年輕俊美的容貌逐漸因驚吓失去了血色。
雅各布緊緊地攥着他的手,力度大得使人絕望,用的是那種完全掙脫不開的巨大力量:“喜歡嗎,西裡爾?”
不幸的西裡爾什麼都懂了,于是閉着眼睛,在災難降臨前輕輕搖了搖頭……雅各布對他撒了謊。無論他是否屈服于上校的淫威,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他的碩士生導師總是對“生不如死(living death)”這個短語嗤之以鼻,甚至嚴肅地教育學生們:“除了死亡,其餘的一切都不過是生命的擦傷。”不知為什麼,西裡爾不喜歡他……現在,他可算是恍然大悟,為自己的反感找到充分的理由了。原來,導師眼中的病患,跟屠夫眼裡的肥豬以及雅各布眼裡的西裡爾,其實沒有什麼本質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