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對于年輕的傷員是緻命的。他們能夠成功挺過危險的夜晚,但是就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的力量卻抛棄他們,于是他們死去。然而,年紀大的傷員倒可以毫無問題地跨過這個坎兒。
[法]大衛·博沙爾《廢墟圖書館》
西裡爾失蹤了兩天。沒有人尋找他,隻有他的雇主瓦西裡堅持不懈地打他家的電話,然而卻無人接聽……其實他哪也沒去,一直都在自己的家裡。當他充當軍官的受害者時,電話就在不遠處一遍遍響起,卻遠得無法觸碰。
俄國人沒轍,就不再繼續撥号,西裡爾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着求生的最後一線希望在幾步遠的地方破滅了。好在瓦西裡并沒有放棄他,跑去挨家挨戶地問他的行蹤,斷定警察和軍官都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将他轉移出去,于是叫來人直接強行破開他家的門……雅各布已經走了,但他在臨走前把失去行動能力的西裡爾反鎖在門内,已經奄奄一息。
瓦西裡趕緊把西裡爾帶去自己的診所,一個電話緊急叫來了他教過的一位學生伊裡奇·格裡格列夫。
伊裡奇剛升上主刀醫生,喜氣洋洋的。他的妻子阿芙羅拉是位感染科醫生,兩人都在聖彼得堡做過瓦西裡的學生。
“很高興你和你心愛的女孩結婚了。”瓦西裡低聲告訴他。“可惜當時我脫不開身,不能到你們的婚禮現場。”
“那沒關系,老師。”伊裡奇欲言又止,最後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目光轉向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西裡爾。幾天來他的第一次安穩覺,是在麻藥作用下實現的。
“細菌感染使他高燒不退,此外還引起了肝髒腫大和膽囊炎症……因為他有些營養不良,不過補充一些葡萄糖就會好得多。除了左手,他倒是沒有明顯的外傷。”伊裡奇告訴他的老師。“我聽說他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外科醫生……上帝保佑,希望他的手還能恢複到此前的水平。”
幾天前,他是那樣健康,還曾那樣歡快地向俄國醫生揮着帽子。
“借你吉言(With your blessing),伊裡奇,我的這位病人已經燒了好幾天。”瓦西裡閉上了眼睛。
伊裡奇看見西裡爾的眼睫毛正不情不願地哆嗦着,像一線倒伏的黑色野草。他好面子,正掙紮着想睜開眼睛,請求俄國人不要再揭他的短了,可是又擠不出多餘的力氣。他的麻藥勁還沒有完全過去。
“即便他醒了,恐怕也不會感到十分劇烈的疼痛,那是因為有些神經斷了。他的左手現在打滿石膏和支具,看着還好,但底下淨是慘不忍睹的挫裂傷。手背上有大量淤血,伴有軟組織滲出……即便是一輛家用汽車從手上碾過去,也不會比這糟糕太多。肌腱也斷了好幾處。因為沒來得及清創,部分組織已經有感染的迹象,但是創面又有被堿水多次灼傷的痕迹,出現了燒傷樣變化,局部出現破潰、糜爛……那必須小心清洗,否則他會疼得生不如死的。”
伊裡奇盡力保住了年輕外科醫生的左手。他所受的軟組織挫傷不至于讓他截肢,但細菌感染可能會要了他的命。瓦西裡的這位病人高燒不退,伊裡奇很擔心他會挺不過手術危險期。
“唯二的好消息,我們使用的抗生素對他很有效,他的手骨也隻有一些輕微骨折脫位。”
“伊裡奇,我需要一份診斷證明,能讓他多拿些傷殘補助金。”
瓦西裡确信那個軍官絕對是個真正的心理變态——想想那些微微變形的慘不忍睹的手指。鮮血已經滲到最外面,把白色的紗布浸成觸目驚心的紫紅。瘋狂的雅各布·莫納斯特拉用一隻訂書機摧殘了它們,造成了指骨挫裂傷……他甚至已經在西裡爾的手掌上聞到了一點腐敗的臭味。
而那,居然也隻不過是雅各布·莫納斯特拉複仇的開始。
“您的傷勢讓我們很難過。”伊裡奇同情地歎了口氣,充滿歉意地握了握西裡爾完好無損的右手掌。“希望它還能恢複如初。”
西裡爾向他擠出了一個友善卻心酸的微笑……他無法克制自己的羨慕。如果他不曾碰見雅各布·莫納斯特拉,本也能像伊裡奇一樣過上美夢成真的一生。
“老師,我希望您能為他另外請一位好些的醫生。”伊裡奇欲言又止。“請問他是同性戀嗎?如果是,我還是希望您能向他的伴侶說明……天啊,那太殘暴了,簡直是滅絕人性。”
“不,他不是。你先出去吧,伊裡奇,讓我跟我的病人單獨說幾句話。”
伊裡奇滿口答應,退了出去。
西裡爾的麻藥勁還沒有完全過去。他雖然醒着,卻僵持着不願說話,仿佛正在另一個世界裡與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作鬥争。
“你的親戚們給你寄了信。”瓦西裡凝視着西裡爾平靜的側臉。“你不開門,郵差就送到我這裡來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一封封地看。”
“好吧。”他輕輕歎了口氣。“是猶太親戚嗎。”
“是的。”
就像蒼蠅總會本能地找到并分食腐爛的肉,他的母親有一群寄生蟲一樣貪得無厭又沆瀣一氣的親人。他們壓根瞧不起她,平時對她和她的家人愛理不理,現在認為西裡爾有利可圖,所以才會一窩蜂圍攻上來。他們甚至壓根不知道西裡爾收養了年幼的德米特裡,讓他頂替了死去的米切爾,還把遺囑受益人改成了他的名字。
西裡爾有些歉疚:“還得麻煩您為我讀。”
征得他的同意,瓦西裡點點頭,替他拆開了信件:“這裡還有你舅舅、姨媽、表兄弟姐妹……給你寄來的許多信件,裡面包含了幾張賬單。你的一位表弟求你借些錢,說是最近在大學裡交了女友……是德語信,西裡爾。你要自己讀嗎?”
“不看。留下賬單,讓我之後處理。”西裡爾憤恨地合上眼睛,繼續做他的那些未竟的噩夢。“其餘的統統燒掉。”
過了一小會,他的眼睛又睜開了,裡面忽然亮起了一線希望:“我的蘇菲亞姑媽寄信給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