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俄國人叫自己的名字,西裡爾的嘴唇哆嗦着,已經因恥辱和疼痛被咬得烏紫。瓦西裡注意到他左手的敷料上正慢慢滲出淡紅的血水——他肯定掙紮了,那也是沒經驗的笨蛋護士害的。
“我知道的,西裡爾,那很疼。”
瓦西裡醫生在此地擁有着絕對的話語權——那家“勞施旅館”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引用自雷馬克的《應許之地》)。他在當地真堪稱算是一手通天了,可還是沒辦法說服西裡爾·席林高興起來。
西裡爾閉着眼睛,搖了搖冷汗直冒的腦袋。他做了噩夢,夢中的雅各布·莫納斯特拉上校正要把燒堿溶液灌到他的嘴裡。他在夢境裡跌跌撞撞地逃跑,但現實中也隻移動了床上到床下這麼一丁點兒距離。
那一天,雅各布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提出要用堿水替他清洗傷口。西裡爾拼命地尖叫、掙紮,像一隻被網抓住的鳥。那個美國軍官按不住他,于是就沖他寬容地笑笑,随即揚起一本厚如磚塊的醫用拉丁語字典,将他措手不及地砸暈了過去。雅各布把那些感染潰爛的手指按進了堿水,居然将他的受害者活活疼得清醒過來。
很難說噩夢和現實究竟是哪個正在更深刻地摧毀西裡爾,西裡爾可能不會在傷口被按進堿水裡哭,卻會為了被人從地上抱回床上而哭。事實上他總是挺過了最大的痛苦,但卻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擊潰……也許,某一天他會像往常一樣心情抑郁地合上眼睛,之後就一聲不吭地死去了。
他突然崩潰地哭了:“先生,如果我有自主選擇的權利,那我一定再也不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高貴、虔誠、有潔癖的靈魂總是容不下一點污濁,如今卻慘遭侮辱,像塊破抹布似地被撕碎、被踩進泥潭。瓦西裡給他拿來消炎藥,他拼命壓抑着喉間的哽咽,像個乖孩子一樣将它們吞下了,好像那是一把能立刻結束痛苦的毒藥……如果此時俄國人真的給他拿了那些來,想必他也會毫無抗拒之意地吃掉。
“昨天晚上,加斯科涅夫妻給你寄了他們旅行的照片。米佳大概還是有些羞赧,可是,也很快活。”俄國人說着,把那隻名叫“櫻桃花”的玩具狗放在他的懷裡。“我從你家裡給你帶來了這個。我認為你有決定赴死的權利,也絕不會攔你。要是你真的忍受不了了,我會為你找來毒藥。不過,至少你也得在作古之前,動用聰明才智,完成一篇偉大的遺囑呀。”
“是的,先生,我知道了。”
西裡爾淚流滿面地抱着他的玩具狗。除了有些不切實際的向往,他什麼壞事都沒有做過。
“我知道自己的手好不起來了。沒準我真的應該假裝重新相信起了上帝,以便追求死後的和平……先生,如果我看不到今年的櫻桃花,那想必我就不配活到下一個春天來臨。”
他一向是個理智又冷淡的男人,如今因為受傷變得矯情了,變得傷春悲秋,還有了些詭異的迷信。但若不是那樣,他就連活到明天早上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