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忙碌的蘭開夏郡外科醫生彼得·帕爾維斯終于如願以償——得到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個休憩時間。
俄國佬看他不順眼,總是怪他油嘴滑舌,總是警告他不許順路拐去酒吧——外科醫生需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即使是英格蘭人也是如此。但彼得總是不以為然,将他的忠告視為耳邊風。如若十次中,他能有五次信守承諾,那已經可以算是謝天謝地了。
然而,今天那位嚴厲的胖子瓦夏(俄語名瓦西裡的愛稱)卻一反常态,不僅沒有雞蛋裡挑骨頭,還好聲好氣地托他開車把小米切爾送回了家,連同一盆鐵線蓮。哦,這真是使他“受寵若驚”!英格蘭人想都沒想,就愉快地答應下來了。
他一邊快樂地吹着口哨,一邊用餘光打量着後座上的小男孩。
米切爾正仔細地研讀今天的報紙……看得有些費力。對于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讀一份插圖很少的黑白報紙未免過于勉強,但他還是強迫自己起勁地看着。
憑良心說,這孩子的相貌跟他嚴肅的兄長并不十分相像——他的面龐相當柔和,性格大概也不會像哥哥那樣較真無趣。此前英格蘭人頗具紳士風度地替小男孩拉開了車門——仿佛他将要接待一位體面的淑女。而這位穿着短褲、相貌雌雄莫辨的小“淑女”呢,居然也一聲不吭、毫不客氣地将身子探進汽車了。
“瓦夏,那個聖彼得堡人。大家尊稱他是瓦西裡先生,但我管他叫‘兒科沙皇’。”天空已經黑透。彼得自言自語地說着俏皮話,仿佛是要傾盡自身的幽默風趣,取悅于眼下那位面無表情的冷漠小夥計似的。其實不然,他隻是在自言自語……但令他多少有些難堪的是,無論他說了些多好笑的笑話,小男孩都一直待在後座一言不發。
呸!這簡直就跟他的哥哥——倔強無聊的西裡爾·席林一個德行!即使是真正的原木,看起來都比他圓滑許多哩!
那男孩兒睜着一雙晦暗不明的金色的眼眸——是的,晦暗不明。他有一雙色淺而亮的金色眼眸,有如太陽般奪目(他一定有一位極其美貌的母親),可是又比真正的太陽淡雅得多。它們本也該像太陽一樣溫暖,但現在看起來卻真是叫人直冒冷汗。
現在,别說是“晦暗”,即使有人要用“潮濕”、“陰冷”這類适合形容不列颠群島氣候的單詞去形容它們,他也毫不意外哪!
“西裡爾快要沒命了。”
“我很抱歉,孩子。他出什麼事了?”
“殺人拒捕,跟警察起了沖突。”
聽聞此話,彼得·帕爾維斯不由自主地掏出手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真害臊,他當然看了報紙,但報紙上的“西裡爾·席林”事迹過于駭人聽聞,他還以為那隻是密蘇裡州的一位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呢!
說實話,殺人潛逃并不十分符合德裔瑞士佬一闆一眼的行事風格。在彼得的認知裡,西裡爾·席林很像一種倔強但性格溫順的動物(比如磨坊裡的驢),與其你相信他殺了人之後拒捕跳樓,還不如相信太陽是鉛灰色,或者霜綠色的。
但一想起自己曾如何頤指氣使地使喚過報紙上那位“殺人未遂後跳樓的狂躁症患者”做副刀醫生,彼得·帕爾維斯醫生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後怕——好吧,那很荒謬,但他怎麼能不擔心呢,西裡爾·席林的記性可是好得很哪!天知道,日後彼得會不會因此遭遇狂躁瑞士佬慘烈的報複!
瘋子,一個鮮活生動的瘋子的形象果真在英格蘭人的腦中逐漸成形,那形象甚至慢慢地與西裡爾·席林那張無趣的傻臉漸漸重合——歇斯底裡、锱铢必較、不通人情。
We may know a man's exterior but not his heart(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挺憂傷地想到了這樣一句話。誰能料到呢,那個冷淡又傲慢的年輕醫生,西裡爾·費德勒·席林,居然會被卷入殺人越貨的刑事案件中。
彼得·帕爾維斯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