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瓦西裡給了德米特裡一些錢,叫他餓了就去餐館裡自己買飯吃。從彼得的車上跳下來之後,他便去了斯威尼開的餐廳。接待他的不是活潑年輕的菲尼克斯,而是他的那位胖胖的老祖母。
她那染成灰白色的、野馬似的鬃發上套着許多許多的卷發棒,因而德米特裡并不是十分喜歡她。
她總是喜歡看着小孩子,監督他們不許挑食。好在對于食物,小德米特裡向來是來者不拒。與那張溫室嬌花一般柔美的小臉不太相配的是,米佳其實是個十分能吃的小家夥,味覺也相當遲鈍。他沒有什麼忌口,幾乎什麼食物都能往肚子裡咽。
可他還是不喜歡慈善的老祖母。每當她用面孔對着他,卷發棒們也會齊刷刷地掉頭對着他,那讓年幼的德米特裡挺沒食欲,隻好憋屈地低着頭,很不體面地拼命往嘴裡扒拉糖土豆和炖菜,那讓他稚嫩的俄羅斯人的自尊挺憤憤不平——憑什麼呢,難道如今的東斯拉夫人已經不能理直氣壯地坐在餐館裡,吃都柏林炖菜了嗎?
卷發棒讓他想到無數支同時開火的槍口,因此才不堪忍受老太太的嚴密監視。可他嬌嫩的嗓音、杏仁似的眼睛和柔軟的嘴唇從來都沒有太多的說服力。
哦,痛斥,那隻是小孩子的撒潑打滾!比起火冒三丈的獅子,他更像一隻嗔怪的波斯貓,努力伸長小小的腿,并發出喵嗚喵嗚的嬌啼。卷發棒和大炮?如果他把自己的奇思妙想說給老太太聽,那她會怎麼想呢?
小德米特裡是不願、也更不能接受被别人比作是波斯貓的,但他也不願意用諸如“大炮”一類的玩意兒刺激老奶奶脆弱的心靈。因此,他隻好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喽!
但他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除了進食,餓得顧不上其他……現在,别說是卷發棒,哪怕有真正的火炮抵着他的腦袋,他也會先吃飯、再逃跑!
他早就習慣了颠沛流離,甚至可以習慣風餐露宿。他隻是沒想到,忍饑挨餓的生存技巧——那些流亡于記憶裡的黑色幽默,如今居然還會再次派上用場。
如果隻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他倒是在俄羅斯的偷渡船上經曆過差不多的。
母親卡捷琳娜給他幾個錢,就像很多次一樣叮囑他去買一袋鹽……但尾随已久的陌生人卻從黑暗裡竄出,使勁用手帕粗暴地捂住他的嘴,把他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拖。德米特裡剛要掙紮,黑洞洞的槍口就已經貼上了他的後心窩,前面就是那顆狂跳不止的心髒。
“閉嘴,小畜生。你是再也見不到你的老娘喽。”他沖小男孩比了個中指。“不許叫。否則,現在我就把你弄死了,丢到伏爾加河裡毀屍滅迹。”
他往不遠處的牆壁開了一槍,示意槍裡的确已經上膛——這一槍隻打落了些許破爛的牆皮,卻把6歲的德米特裡吓得半死。
這個年齡的許多男孩兒會期待玩到真槍,但小德米特裡永遠對這冷酷玩意望而生畏。子彈不像刀,不給人反抗掙紮的機會。它們是躲不開的小精靈,隻聽“砰砰”地一陣響,好端端的活人就被打得好像蜂窩……就像殺死他父親時的一樣。
他們花了一些時間從特維爾來到聖彼得堡,接着把半死不活的德米特裡弄上一艘駛向美利堅的航船。有人主動賄賂了海關,報備了一船艙的魚類,實則卻是一大幫偷渡客。
成年男人大搖大擺地拖着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匆匆一瞥之間,可憐的特維爾男孩拼命向那位身着制服的報關員使眼色,對方卻假裝壓根沒看見。
船長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發表了一篇文采飛揚的俄語演講。他保證船隻會帶上他們踏上真正的人間天堂。那裡不像腐朽的俄羅斯,金子鋪滿了街道,頭腦有問題的傻子都能享受工作的福祉。如果他們太老了,那也可以進到陽光燦爛的療養院安度晚年——是的,合情合法,接着讓活人心甘情願地被當做貨物關在船艙裡,運往異國他鄉。
有人問他:“不會說英語也一樣嗎。”
“不會說也一樣。”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那是一個使人驚歎的民族大熔爐,即使是俄羅斯人也一樣!”
因此,船艙裡四下響起了歡快活潑的“烏拉”。
船長,這真是一個使人恨之入骨的、用豐衣足食蠱惑無知者的、自稱忍饑挨餓就能換來美好未來的惡棍。以至于深受共産主義者吃苦耐勞精神熏陶的小德米特裡都忍不住幻想天上能掉下免費的餡餅——他不是嘴饞,隻是太餓了。就讓他嘗一口吧,哪怕那裡暗藏着有毒的鼠藥,吃完就得立刻沒命,也算是不枉此生。吃飽了有尊嚴地死去,肯定要比餓死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