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船上的藥品少的可憐。在甲闆的下層,對流行病的唯一的治療手段幾乎就是禁止他們喝海裡的髒水,唯一的預防手段就是将病死的屍首抛進海裡。那不需要誰人的動員,因為死人身邊還沒活夠的同伴們會自發這樣做的。畢竟,饑餓和貧弱的土壤裡極難生長出名為“良心”的作物。
但這些粗心又性急的“神醫”一定搞錯過不止一次,小德米特裡是知道的。有一次,他覺得自己胃裡面空空如也,餓得站不起來,也說不出話……因為他搶不過那些豺狼一般的成年人,一連兩天的幹面包都讓别人搶走了。
他們以為他病了,圍着他吧嗒吧嗒抽着劣質香煙,摸了摸他的心跳,就自作主張地指使一旁的流浪漢把他趕緊抛進海裡。如果不是瓦倫蒂娜救了他,恐怕他便是要命喪于此。她一定是在這個年僅6歲的俄羅斯孩子身上,看到了些許弟妹的影子。
瓦倫蒂娜·斯捷潘諾娃·赫梅裡尼斯卡娅是一個可愛的烏克蘭姑娘,皮膚白皙,有着小麥般可愛的發色。她是長女,有一位癱瘓在床的父親,一位被逼瘋的母親,和下面嗷嗷待哺的四個弟弟妹妹。瓦倫蒂娜的裙子幾乎是補丁拼湊的,可那不妨礙她生得像個水靈靈的洋娃娃。
此前,一位遠親找上了她,自稱願意幫她出國找到合适的工作,能幫她在美國富人家裡找到女傭的工作。起初她并不樂意這麼做,但經不住對方三番兩次的說動。最後,15歲的姑娘咬了咬牙,交上牙縫裡省下的一筆不菲的押金,便向家人們告别了。
她向船員們求了情,替他拿回了牛肉和精細的白面包……居然還有一個挺新鮮的蘋果。她捏着破掉的裙擺,赤着腳,慌慌張張地跑回來。
終于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還以為瓦倫蒂娜姐姐是挨他們打了。
他隻看到她不停地抹着眼淚……哦不,瓦倫蒂娜,你的裙擺什麼時候讓别人撕碎了?請别哭了,美麗、可愛的瓦倫蒂娜,你的眼淚堪比殺傷力最強的武器,會把旁人的心都刺痛的。
唉,瓦倫蒂娜……善良的瓦倫蒂娜,就像親姐姐一樣可靠、可敬的瓦倫蒂娜呀!德米特裡潸然淚下,而她的頭發像絞刑架上的繩套似的緊緊地纏繞着他稚嫩的脖頸,簡直要讓他窒息。他真希望她能幸福快樂地生活,在新家裡找到理想中的體面工作呀……
如果我真的算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那該有多好。那時,瓦倫蒂娜就不會哭了,現在的西裡爾也是。德米特裡拿出了被他順手帶走的報紙,細細描模着上面每一個灰暗的鉛印字。最後,他将它緊緊地貼到胸口。
“西裡爾,你到底是怎麼……”
德米特裡答不上來。在他看來,西裡爾身邊什麼都不缺,可是他卻總是哭泣……似乎比米佳那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妹妹莉娜哭泣得還要頻繁哪。
那說明的确有些遭遇,要比挨餓、受累、被打更加使人黯然神傷。
他又搖了搖頭,承認自己快要忘記爸爸媽媽、葉甫蓋尼和莉娜是什麼樣的了。莉娜似乎并不是個十分愛哭的嬰兒……相反,她其實很堅強。
莉娜究竟是什麼樣的,他已經不敢保證了。就算多年以後他真的能在哪裡與親人們再會,他也沒有與他們相認的信心。可他不想像失去他們一樣失去西裡爾……直到忘無可忘。
但每當仰頭眺望漆黑的宇宙,他都覺得自己好像重新置身于母親卡捷琳娜的懷抱。鼻息間萦繞着的也不是深夜刺骨的悲涼,而是午後溫暖的木質氣息……就像陽光下的實木寫字台一樣。而他的思慕也好像穿透了遠方的黑暗,與摯愛們永恒地結合在一起了。
“你究竟在為什麼而哭泣……唉,告訴我吧,西裡爾。很早以前,我早就忘記恐懼是什麼樣的滋味了,可現在我卻是那樣害怕失去你呀。”
西裡爾,你一定要活着。今後,哪怕你要我每天都學最讨厭的法語,我也沒有什麼怨言。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心想道。
他的确還是個孩子呢,此時已經想不到會有什麼比天天學法語更折磨人的懲罰……不過,如果他能想到,那也會毫不猶豫地為西裡爾起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