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裡并不喜歡他的外公。但當他真的如願以償地讓那個傲慢、愚蠢的退伍軍官無法看見第二天的太陽時,心裡卻沒有任何幸存者的僥幸。
死亡其實是好東西。他昏沉地想到。多數時候,死隻會讓人想起另一個人的好,而不會讓人數落他生前的錯誤。你看,他的女兒們已經不再提起他生前酗酒如命、暴虐成性的脾氣,甚至罔顧事實,說他是一個很偉大的父親。她們甚至為此自作多情地買了很多鮮花。
父親與外公的逝去算不上什麼巨大的打擊,但所有人都隐約預感幸福已經不會再光臨尼古拉耶維奇一家的大門,或許這支充滿憎惡的家族注定會在短短一百年内便會從特維爾的土地上消失殆盡。
他忽然意識到能在睡夢中平靜死去是怎樣的一件彌足珍貴的好事。但人的嗅覺對于屍體和鮮血過于敏銳,哪怕他并沒有揭開布看一看,也知道此時那裡躺着的是怎樣的一副硬邦邦的屍體。最後他仍然沒有克制住自己,哪怕母親和姨媽們正在一旁發洩一般動情地哭着,他也仍在外公面前失态地嘔了出來。
一條不知道從哪來的、餓急了眼的狗忽然撲了上去,人們不得不驅趕它,卻眼睜睜地看着狗爪把髒東西踩得到處都是。最後死者的女兒們不得不停止了哀悼,手忙腳亂地打掃起混亂的地闆。
德米特裡忽然想起了父親倒在槍口下的樣子。他去找父親的時機太不湊巧,海因裡希·尼古拉耶維奇倒在距離他隻有幾俄尺的地方。有一顆子彈恰好射偏打進了他的眼眶,穢物險些濺在親生兒子的身上……
不過比起與生父的永别,現在他還是更願意承認把地闆弄髒是一件使别人難以接受的事。他感到很愧疚。
母親讓他提前離開了,于是他牽着弟弟葉甫蓋尼的手走到了河邊。穿城而過的伏爾加河如同往常一般靜默不言。長兄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忽然很想走進那片河水裡。
“我很孤獨,熱尼亞。剛剛我甚至有些羨慕死去的外公了……你還恨他嗎,小熱尼亞?他曾經失控踩死了你心愛的小貓……我作為你的哥哥,一定也做過許多讓你懷恨在心的錯事——但願你不像不再記恨外公一般不去記恨我吧!”
說着,他就狠心地撇下弟弟的手,頭也不回地往那片河水裡走去。
葉甫蓋尼無知而稚嫩的身體本能地向他的兄長追去,他甚至試着抓住哥哥的手……他并不知道德米特裡打算要去哪。隻是他也有預感,如果不追上去的話,他大概就要永遠失去這個年長的兄弟了。
誰能忍心把這個善良、幼小的兄弟獨自留在河岸邊呢?再鐵石心腸的人也做不到的。這大概是德米特裡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眷戀起自己卑賤的生命來,可惜似乎太遲了些。
僅有六歲的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忽然狂熱地握住他溫熱的手,一聲不吭地拖着他繼續向河水的方向走去……他的動作是如此粗魯,幾乎不似一個僅有六歲的男孩子。直到葉甫蓋尼驚惶的哭聲驚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