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舒小姐寫字是個費力活兒。
舒小姐每日要練十張大字、一張小字。
大字是臨摹顔體,小字寫的是舒先生新近教她的《詩經》。
舒小姐愛練小字。因為寫小字時可以念念有詞地跟着讀,“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都是押韻的,有趣兒,而且寫的都是前一日新學的詩,新鮮。
舒小姐不愛練大字。因為舒先生要求她每天隻練一個字,倘若他回來一檢查,認為還沒有過關,隔日還得接着練。
同一個字,寫上十張,乃至二十張、三十張,多無趣啊!
今日,舒小姐寫的是個“五”字,寫得呵欠連天、唉聲歎氣。
每寫完一張,舒小姐都要數一數,還剩多少張。一數,天哪,寫了這麼久,居然才寫了四張!還剩六張要寫,這可怎麼熬呀!
舒小姐扁扁嘴,把筆一摔,不肯寫了。
陳瑞安勸道:“接着寫呀,早點寫完,我們才能早點玩兒呢。”
舒小姐不開心:“但是我不想寫了。”
陳瑞安循循善誘:“你現在不寫,還剩六張在那裡等着你,豈不是把時間都浪費在使性子上了,學也沒有學到,玩也沒有玩到,多劃不來呀。”
道理都明白,但執行起來總是很困難。
舒小姐靈機一動,用可憐的小眼神望向陳瑞安:“我們先玩,玩完了再寫,好嗎?在爹爹回來之前,我一定全都寫完。”
陳瑞安嚴辭拒絕:“不行。”
舒小姐終于不情不願地鋪上下一張宣紙,開始接着寫字了。
“等你寫完了,我們玩跳房子。”陳瑞安鼓勵她。
舒小姐好奇地問:“什麼是跳房子?”
陳瑞安想了想,道:“這樣吧,你在這裡寫字,我去外面畫格子,等畫好了,我再對着格子給你解釋。你快快寫哦,不然等我畫完了,你還沒有寫完,到時候看着格子幹着急。”
找來一塊木炭,陳瑞安開始在院子裡畫格子。
單雙相間,一共畫了八個格子,最後在頂部加上一個半圓,跳房子的格子就畫好了。
按道理,應該在這一共九個方方圓圓的格子裡依次填上數字1至9,但古代沒有阿拉伯數字,陳瑞安就用漢字代替。
正專心填着數字,忽然一個聲音在陳瑞安耳邊響起:“姐姐,你的字寫得太醜了!”
陳瑞安吓了一跳,擡頭一看,舒小姐不知何時跑了出來。
雖然字确實蠻醜的,但被一個七歲的小孩說字醜,陳瑞安還是覺得臉上有些發熱。
為了報複舒小姐的直言不諱,她明知故問道:“你的大字寫完了?”
當然沒有寫完!舒小姐心虛,兩隻眼珠骨碌碌一轉,開始轉移話題:“你看看你的‘五’字,且不說什麼側鋒藏鋒了,你的橫和豎分得那麼遠,都不連在一起,好像一個人的五官全部分得開開的,難看死了!”
陳瑞安忿忿不平道:“我都多少年沒拿過筆了,還會寫字就不錯了,還講究什麼好看不好看的!字嘛,能認出來就行。”
從小受到書法教育的舒小姐完全不認同陳瑞安的實用論,搶過木炭來,要給陳瑞安示範。
奈何地面不是宣紙,阻力太強;木炭也不是毛筆,寫不出側鋒藏鋒來。
舒小姐寫得着急,幹脆丢了木炭,把陳瑞安拽到屋裡:“我有多餘的筆,還有紙,我拿紙筆教你寫。”
舒小姐先在自己練大字的紙上寫了一個“五”字,道:“‘五’字裡面有三橫,第一二橫短、第三橫長,你的三橫全部都很長,張得開開的,所以不好看。”
從前跟哥哥學認字的時候,陳瑞安也學寫過幾個字,因此倒還拿得來毛筆。
隻不過,窮人家的孩子讀書,往往實用為上,字看得過眼就行,因此陳瑞平自己的字就很平平,更别提拿來教妹妹了。
陳瑞安握着筆,照着舒小姐說的,兩橫短、一橫長,寫了一個“五”字。
舒小姐檢查她的字,失望地搖搖頭,左看右看,終于又研究出一個毛病來:“我寫的豎是斜的,這樣橫豎均勻,看起來才穩固優美;你寫的豎都是直愣愣的,所以看着呆闆。”
除了這些,舒小姐傾囊相授,把什麼“中鋒”、“藏鋒”的技巧都教給陳瑞安,陳瑞安滿頭大汗地跟着學。
舒小姐示範着,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的十張大字都寫完了,猶未教過瘾,還多寫了幾張。
忽然聽見劉嬸在外面說話,陳瑞安擡頭一看,才發現舒先生竟提前散學回來了。
陳瑞安又低頭看看被自己的醜字糟蹋了的幾張紙,方才想到,紙和墨都不便宜,她陪小孩做功課,自己反倒玩上了,頗有些不合适。
然而要藏也來不及了,舒先生已經走進來。
舒小姐也發現了他,喊道:“爹爹,你看我教姐姐寫的字!”
舒先生背着手不說話,看看陳瑞安面前的字,又翻了翻舒小姐的幾張字。
陳瑞安有種被班主任抓包玩手機的緊張。
不過,舒先生似乎沒有分毫不高興,反而笑道:“《禮記》裡說:‘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教學相長,說得真是有道理。青青這一下午的長進,抵得上從前半個月了。”
舒先生沒有責怪,陳瑞安松了一口氣。
舒先生給舒小姐的大字上畫了幾個圈,表示這幾個字寫得好,又指出幾個不好的字,給舒小姐大緻講解了一番,就放她出去玩了。
放下筆,他對陳瑞安道:“你到書房來,我有話同你說。”
“到書房來”跟“到辦公室來”有什麼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