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驟然緊縮,猛地起身,官靴碾碎了幾塊炭渣,卻在伸手要觸到她傷口時硬生生轉向,抓起案幾上的織造局卷軸擲在她面前。
"夫人恐怕沒時間在這裡傷春悲秋,一百萬匹飛花錦,一年為期,"羊皮卷軸滾開,露出朱砂寫就的罰則:"逾期一日,沒十頃棉田;逾期十日,流放織工!"
謝平安空洞的眼睛終于聚焦。她盯着那些字迹,忽然低笑起來:"大人是要我跪着接旨,還是哭着求饒?"手指按在"流放"二字上,指甲縫裡還帶着追吉祥時抓到的車轍泥水。
安子熙緩緩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發抖的肩膀,剛要開口,房門突然被勁風撞開,兩位宮裝奴仆把住房門左右而立,鳴凰郡主抱着金絲手爐立在雨幕裡,九鸾步搖上的東珠在鹿皮禦傘下閃着瑩潤水光,顯然是從東院疾奔而來。
"本宮來得不巧了。"她的目光釘在謝平安肩頭那件官袍上,鎏金護甲刮過門框,"安夫人這副模樣,倒比萬國展會時更惹人憐惜。"
謝平安要跪下見禮,卻被安子熙一把扣住手腕。他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郡主夜訪,是為飛花訂單?"
"本宮是來救你的。"鳴凰突然掐住謝平安下巴,強迫她擡頭,"你以為靠這些棉農能織出百萬飛花?程家的織機是你們的百倍!"她甩出一本冊子,上面記錄着程家囤積的長絨棉數量,"把飛花織技交出來,本宮許你活命。"
謝平安望向院外——黑暗中隐約可見棉農們舉着的火把,他們聽說織造局下了訂單,連夜冒雨來等消息。火光照亮了一張張皴裂的臉。
"民女願立軍令狀。"她掙開郡主的手,"半年交三十萬匹,年關前再交七十萬匹。"
"笑話!"鳴凰的護甲劃過她脖頸,"你拿什麼擔保?"
"臣願以漕運改道之策為保。"安子熙突然上前一步,"郡主一直想要的揚州漕閘,臣有辦法疏通。"
鳴凰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掃視,突然輕笑出聲。她從袖中取出一個鎏金酒壺,琥珀色的液體在壺中晃蕩。
"本宮最欣賞硬骨頭。"她将酒壺放在案上,"喝下這杯'春酲',一年内完成訂單自有解藥。若是完不成......"護甲輕叩壺身,"肝腸寸斷的滋味可不好受。"
安子熙臉色驟變。謝平安卻已經伸手去拿酒壺,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官袍下的手臂繃得發抖,聲音卻平靜得可怕:"郡主,臣可代飲。"
"本宮偏要她喝。"鳴凰的指尖撫過安子熙緊繃的下颌,"怎麼,芝蘭舍不得?還是信不過你家娘子?"
謝平安盯着鳴凰郡主手中的鎏金酒壺,琥珀色的液體在燭光下泛着冷光。
她忽然笑了。
——她已孑然一身。
吉祥棄她而去,十四葬身崖底,謝家滿門被斬,徒留一世空名,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郡主賜酒,民女不敢辭。"她伸手接過酒壺,指尖穩得出奇。
安子熙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她從未聽過的戰栗:"謝平安,你瘋了?"
謝平安擡眸看他,眼底一片死寂,卻又燃着某種近乎執拗的火焰。
"大人,民女早該死在十年舉家被滅的那個雪夜。"她輕輕掙開他的手,唇角微揚,"如今多活的每一日,都是賺的。"
話音未落,她仰頭飲盡。
酒液入喉,灼燒般的痛感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可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沒給自己留退路。
——若完不成飛花訂單,她甯願死。
安子熙看着她咽下毒酒,瞳孔驟然緊縮。
他見過她倔強的樣子,見過她隐忍的樣子,甚至見過她崩潰的樣子。
可從未見過她如此——決絕、無畏,甚至帶着一絲解脫般的平靜
——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自己留退路。
他喉間發緊,手指無意識地收攏又松開,像是想抓住什麼,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她竟敢如此輕賤自己的命?
——她竟敢……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鳴凰郡主盯着謝平安,鎏金護甲輕輕敲擊着案幾,眼底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謝娘子好膽識,本宮倒要看看,你拿什麼織完這一百萬匹飛花。"
謝平安将空酒壺倒扣在桌上,最後一滴酒落在安子熙的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