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幾日又皆病勢更是反複,脈兒百般無奈之下,也就不該走的路——
“都是我這半死不活之身,才害得我的脈兒如此——”
“老妪當真是該死——”
劉妪悲聲說完這一句,就再忍不下去地,放聲痛哭起來。
室内氣息是窒息般地沉重,幾人都是神色凄憫,卻也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安慰,隻覺任何話語都是徒勞無力的,就隻是無聲地陪伴着,無聲地等待着。
心裡隻期盼着,劉妪能通過這壓抑許久的哭聲,将那滿腔的悲楚痛苦,稍能帶出體外些許。
也不知過了過久,劉妪的哭聲漸漸緩下來,又再過了半晌,才慢慢擡起頭來,就這樣隔着渾濁的淚水,朦胧地看着他們。
那淚水就即順着口唇兩旁深細的皺紋,滲流進嘴裡,一股苦澀鹹味直沖心間。
若是沒有她這累贅,脈兒也就不會身陷囹圄了。
脈兒是做錯了事情,固然該受些懲罰,她于此實在無法可說。
她隻是心中驚恸,她在這世上活了五十餘年,從來沒有想過,甚或無法相信,她的孩子某日會因三五貫錢,而要為刺配牢城,去做三年苦役。
與此同時,又不免疑問,若隻是如此,就要受到這樣深重的懲罰。
那那些将他們催逼到這般境地的人,依據這國法明律,又該是如何呢?
她縱然再不知律,卻也知道,總也不該是如今這樣,逍遙自在,無所忌憚。
那時候,律法又在何處呢?
難道,國法明律,就隻是針對她們這些闾閻小民的麼?
她其實并不怨恨,隻是疑惑。
隻有疑惑。
實在的疑惑。
可卻無人為她解疑解惑。
事到如今,除卻自己,她并無其它可以怨的人。
她一病殘無能的老婦,如今唯能做的,似就隻有替他那孩子說上一句話。
劉妪将滿口苦鹹液體吞咽下去,擦了擦臉道,“小郎君”。
沈淙忽聽劉妪叫他,不免稍地怔卻一刹,而後才正目看着劉妪,“阿婆,你說。”。
“請你相信老妪,劉脈他,并不是個壞孩子,他隻是——”略顯急切的語聲,似乎是急于說明,這是一句客觀公允的事實,并非是出于她母親身份的護短。
面對着那張滄桑的凄楚面孔,沈淙并無半分遲疑地直言道,“我相信。”。
劉妪不免愣住了,甚至連傷心都忘了,呆呆地愣了一時,又想起什麼似的,帶着點難為情的神情,“那若是,若是脈兒将來回來了,小郎君可能為他找個差使做麼?”,許也是覺得她這請求實在有些太不知分寸好歹了,又忙忙解釋道,“隻要是跟着小郎君就好。”。
“跑跑腿打打雜什麼的就行,跟着小郎君耳濡目染的也能學點好,老妪也就能放下心了——”
沈淙聽得一笑,将要開口,不想已有一道故作輕松的笑音于先道,“那莫不是‘大材小用’了。”。
卻是謝妩。
“也為阿婆這話語勾的,我分外想嘗嘗那燒餅呢。”想是為了沖淡這凄楚悲傷的氛圍,依是笑着道,“劉脈回來若是還願意,就在這州橋繁華處,賃一處小鋪面,來販鬻燒餅,生意定是不錯。雖難保富實優裕,溫飽安穩當是不成問題。幾十年的手藝,若是丢了卻多可惜——”。
劉妪歎道,“小娘子卻不知,那行例之重,實在賠付不起——”。
謝妩那神容雖是笑着的,隻那笑意并未滲到眼底去,口中喃喃念叨了幾句,又再靜默了一陣,才道,“再回來時,就不會是這樣了。”。
劉妪雖是商戶出身,卻也因陪着丈夫科考的緣故,也讀得幾本書,于那喃喃話語,大約也聽懂了七八分,卻仍是不解。
當然這不解,更多的還是不敢置信。
“小娘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妩回神笑道,“就是以後官府再無‘科率’了。”。
又再耐心解釋道,“将來商民想要經營生意,隻要依其規模逐月送納現錢即可,不會再有科索強配的行役科率了。”“商民若無餘錢經營買賣者,可以田宅契書作為抵擋,亦可結保賒貸而向官府低息貸錢——”。
卻也知劉妪真實關心的是什麼,頓了一頓又道,“像阿婆家裡從前那樣的規模,每月納錢至多不會超過二貫。至若借貸債息至多不會也超過二分。”
劉妪聽得瞪目張口愣了好一會兒,在回神的瞬間脫口就問道,“這可是真的?”又像是猛地反應過來,用手揩着腮邊的淚痕道,“老妪這會兒已好些了,小娘子不用再拿話來哄老妪了。”又低下聲音來,像是對着自己說道,“哪會有這樣天大的好事呢?哪會有呢——”。
謝妩并未能即時給出那聲必然的回答,她隻是微有些怔愣,不明白這樣一件幾可算得微末之事,怎就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呢?她忽想起九郎在繁塔上與她說的話,“他們唯一所願,無非就是活下去。不要将他們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那時後果,将不堪設想——”心中的疑惑才像是輕了一點。
謝妩獨自思考了一時,而沈淙亦沉浸在了知那《時政疏》内容的震驚中,因之兩人一時都未言語,反是劉妪見謝妩面上那神色實在不似作僞,才又半信半疑地問了句,“那真是真的麼?”。
謝沈二人不約而同地點一點頭,後是謝妩笃定聲色道,“自是真的!”。
劉妪呆着兩雙赤灼眼睛,想着他們這樣的身份,實在沒必要欺騙她這一無用老妪,總算是相信了,想了一想,仍有些為難道,“可即便是那樣,老妪家中也并無地産抵擋,更沒有人能與老妪擔保——”。
謝妩方笑道,“劉脈若真是願開餅店,我自可與他出錢擔保。”。
“真的?這都是真的麼?”
謝妩望着那渾濁眼裡中忽而發射出的光亮,粗糙腮上暈起的紅彩,心上不知為何,就是猛地一顫,又因劉妪于她那的千恩萬謝,那顫動幾近乎變作清淺的疼痛。
“小娘子如此盛情,老妪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婆什麼都不必放在心上,隻養好身體才是要緊事,不若劉脈回來,誰能去幫襯他?”
“哎!老妪就好好養着——”劉妪應了一聲,再端起飯碗,大口吃了一口,“好好養着!”。
申戌忙又給劉妪揀了一些肉蔬,劉妪也都一一都吃了。
過了這一時,桌上幾樣菜肴蔬食都已涼透了,可見劉妪吃得那樣津津有味,諸人也都拾起筷箸,揀着吃了幾口,權作是陪着劉妪吃了,不若又怕她不好意思一人吃。
不一時,幾人都皆吃完,申戌振纓就即幫着劉妪,将桌上盤碟碗筷都收拾了出去。人也都一時散了幹淨,小七也竄了出去,謝妩生怕它又亂跑,就也就追了出去,見小七隻是在院裡追着尾巴轉圈玩鬧,也就安下心來。
沈淙也起身走到院外,站立在廊檐下,望着她肩上流瀉着的淡青色月光,心上仍是一動,半時道,“你看過了?”。
謝妩回頭看他一眼,道,“是”。
又一笑道,“不止我,譚大哥也亦看過了。”。
沈淙也才知譚攘來過,這一時卻也并不細問,隻道,“如何?”。
“那樣,是對的麼?”。
謝妩容色微地一黯,低聲道,“若是不對,這樣的人。又當如何說?”。
沈淙知她說的是劉妪。
小七許是玩得累了,過來蹲到他們身前。
謝妩伸手摸着它腦袋。
“我們明日回謝府找小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