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珉一支,自本朝開寶年間,從陳郡陽夏一地遷轉至汴京,太宗皇帝因為太子時的師傅謝珉賜宅榆林巷,此時已曆經七世。
這處幾占去榆林巷半條街巷的賜宅,因有帝王恩澤蔭及,又經謝氏後人幾世營建增修,其朱門威赫、廳堂軒峻、樓閣秀挺、池榭峥嵘、花石峻奇、草木葳蕤之氣象,雖并無任何逾越規制之處,然看去卻并不遜色于國朝國公王侯之府邸宅院。
而這如此氣象峥嵘軒峻的謝家宅邸,就為謝因口中的‘敗家玩意兒’謝鹹,該說是儲鹹,在摧燒書室時,引火燒去了大半——不止東側宅院全數付之一炬,就連東邊院牆二丈河河堤邊一排榆樹都沒能幸免。
謝因并不願将他十幾年俸錢都花在重修重建這半邊宅院上,就很是大方地要轉賣給臨河近鄰——妻兄儲平。
儲平豈能不知他這妹婿‘險惡’用心,并不願要。
後來可算為謝因想出一個辦法來。所謂‘重城之中,雙阙之下,尺地寸土,與金同價。’,國朝之中多數官員都是居無隙地,甚或連且當朝宰相有時都得賃屋居住。
謝因因就花去三年俸錢,仿國朝公房,于餘燼廢墟上,按照上、中、下三等建起,共皆二十七所百餘間屋舍,喚作‘廣廈屋’,以備官員士庶賃租居住。國朝官員并不得經營邸店産業與民争利,謝因因就将這處屋産,以修建所花銀數,轉給了慈幼局,慈幼局則以其間賃金所得,用于收養棄嬰,雇請乳母等撫孤事。
是以,沈淙如今見到的謝府,遠無從前烜赫恢弘,卻還是足令其啧歎。
别的不說,隻那占地畝數,營建所費,體量規模,少說也是他們那沈氏祖宅的三五倍之多——
而至于其間具體布局,謝府也同其他府邸宅院一般,乃是傳統的‘前宅後園、前堂後寝’形式的三進邸宅,其大緻格局分左中右三路。
中路以三間朱門進入,一道影壁之後,經由屏門、儀門、經中庭,進入謝府正堂——扶頃堂、謝氏宗祠,宗祠之後有南北向穿堂,穿堂之後則是謝妩祖父母寝院扶風院。依因翁婆早已辭世而在此時空置着。
扶風院後門東西夾道,可通東西兩路院屋及謝府苑圃——笃意苑。
西路以西角門進去,經一道垂花門,向北依次是,謝因夫妻所在的扶微院,謝妩所在的扶疏院,以及其他兩處狹小院落,以備仆婦厮役生活居住。其間還有馬房、庖屋、地室等分布。
而以東角門進入的東一路,本來是謝鹹所在的扶竹院,與謝循所在的扶抟院。
那場炬火,不止燒去了扶竹院,毗鄰的扶抟院也未能幸免。
不止燒毀了,還且沒再重建,最後變成了新建起來的出僦屋舍。
雖說其弟謝循隐遁牛溪山以後,并不常回這裡,卻也不能将其院落摧毀了,還無半點交代。
謝因因就将笃意苑劃給了小弟。
笃意苑本在建成以後,就在西南方向,開了一處角門,每旬七、十七、二十七,三日是與外開放遊賞的,本也是能使衆者樂享于林泉魚樵之意。
在劃給謝循之後,謝因就借因營修之由,暫停了此開放事,後來又将那道角門封上了。
謝循知道後,就抽閑回了趟神都,又與其侄女謝妩按照牛溪山景象以及江南園林,因地适宜地重新進行擘畫布局,并制成圖式,并業令家中園匠工匠依此圖式重修了笃意苑。
笃意苑修成之後,謝循一度就要将其改作‘小隐園’,還道是取自,‘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一句。也是謝因多次勸說,才将這心思按下。隻将那道角門再次打穿,恢複了當初與外開放的遊園慣例,道是,讓衆者能在皇城之中,體味隐世之樂。或也可為兄長那‘廣廈屋’吸引居客——
這也算是延續先祖做法,謝因于此倒是樂見其成,并是不加幹涉。但讓其于笃意苑堂館居住的想法也就因此落了空,最後就隻得讓其搬到了父母空置下來的扶風院居住不談。
且說謝妩在往笃意苑去的路上,聽得莳蘿說是“舅爺又來了——”,心下直覺不好——
自從表姊進宮後,舅舅就時不時來她們府上,與父親母親哭訴,自然主要還是父親,每每都以一句,“好你個謝懷安,先是讓你兒子來坑害我,再是讓你閨女來坑害我女兒,我儲氏欠你們謝氏的不成?”為開場,而後開始大罵特罵——舅舅總以為是因她向阿姊‘哭訴’,阿姊是一時心軟才替她嫁與姊夫的。
無論阿姊舅母,抑或母親父親說什麼,都是無用。非是将心裡憋着的火氣出淨了,才肯罷休——
阿爺并無它法,就隻好生陪笑,而後再拿着諸樣好物好生送走。
起初呢,也隻是來出閑氣的。
後來,就純是用這理由,來謝府上,抓拿取物,中飽私囊——取謝家之物,飽儲家之囊,幾成了慣例。如今甚或不等舅舅開口,父親就将好物‘奉出’,那指責之語也就按捺下去了,再在府中待得一刻,與父親母親随意叙聊幾句,就即心滿意足地走了。
如此一來,父親盡管不至怫然不悅,但心氣總歸是不平順的。本就對九郎頗有微詞的父親,又正不巧趕逢在這時,若知道九郎上門,隻怕那場面實在不如何好看——
謝妩因就先去了扶微院,“白微你帶九郎過去尋小叔,莳蘿随我去拜見父親母親。”。
白微引着沈淙沿白石甬路,一直走到盡頭,穿過随牆門,經由扶風院後的南北夾道,折向東北行去笃意苑時,扶風院東側角門那兒,一個小厮急步跑過來,說是二爺就在扶風院等着來客呢——
這消息倒傳得快。
白微因就使那小厮引着沈淙去扶風院,而自告辭離去了。
沈淙跟着那小厮從那角門轉入,折過一段院牆,經由抄手遊廊,一直到東邊廂房時,見廊庑下正有一人等待着——
沈淙已認出那是先生在牛溪熟時身前侍奉的弟子蓬生,卻不知為何竟也來了京中,先生難道再不回去了不成?這念頭将在心裡轉過一遭,蓬生也已看見他,含笑向前走了兩步迎上來,施禮道,“久違謦欬,小沈師兄,可安好無恙乎?”。
沈淙亦笑着回禮,相互寒暄得兩三句,才将人讓進道,“先生正在裡間與李翁弈棋呢,請小沈師兄随我進去。”。
也是這兩三句,讓沈淙得以知道,他私欲隐瞞之事,已為先生知曉了。也是因怕他瘡處受風,才在聽到他來的訊息後,就即時從笃意苑水榭,移來了這東廂房廳堂。
蓬生這話,與其說是‘寒暄問候’,不若說是與他‘通風報信’。
沈淙輕籲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這裡的東廂房也是三開間陳設,當中明間是為廳堂,兩邊次間,左為書室,右為寝閣。
進到廳堂之間,迎面就是一張立在北牆正中的金漆髹飾的山石屏風。一看那粗疏豪放之書畫風格,沈淙就知這是他那先生手筆。應還是飲醉之後塗抹的,在荥陽沈宅也留有這樣幾幅畫作,是先生為伯父畫的。
伯父于沉疴之中,精神稍有好轉時,難得也會笑言一句,“若趁義安你酒醉之時,将這些拿出去賣,想是能得不少銀錢——”。
先生饧着眼直笑,“那我就用畫将這屋室填滿,這樣我即便不是日日飲醉,簡禮兄也有得賣了——”。
伯父笑道,“如此甚好,如咳咳,此甚好咳咳咳——”。
屏前則是一張壺門托泥式的漆木塌,榻上設有一方幾,幾上擺設着棋枰,榻周邊圍置着桌案,其上放着筆硯香爐、茶具酒器、插花果物等。
其時三人正圍着幾上棋枰相對而坐。
其中二人對弈,一人觀棋。
将一進去,觀棋那老者聞見聲響,轉過頭看是他,即起身稱聲,“表公子”。
正是林靖身邊副将——賀锺。
而另二人,左側小冠道袍,霜姿美髯的不惑儒者,即是他的先生謝循謝乂安;右側葛衣布帻,須眉皓然的花甲老者,即是林靖林清臣。
此時的謝循手中撫着一枚棋子,目光直落在幾上棋局之上,凝眉思索着下一着。然其神情雖是專注認真,而那坐姿卻甚是随意,背靠着張無足靠背椅,斜歪着身子,直是一幅閑散随意樣态。反觀林靖,倒是坐得分外端直,見沈淙進來,立時轉過臉笑道,“我孫兒來了——”。
沈淙先是回禮拜稱,“锺叔”。
又全不顧望見他時神色欣喜的林靖,隻分别向二人也施禮拜道,“先生,李翁——”。
當初‘詐死退身’之事,他心中仍未過去。
依因父親出走之事,阿翁本就對他們沈家心存怨恚。而他又在當年家中困窘,實在無以為繼之時,既為了伯父病疾,也為圖阖府生存,就将母親的嫁奁——一所兩進宅院,轉賣給縣衙作了漕倉。
那之後,阿翁就連他這個外孫都且不認了。
雖在後來知道此事背後更深的原由。
但‘是為林氏厭棄之人’的現實,并未因那真實原由有所改變。
好容易在去歲,阿翁才算勉強認回了他這個外孫。
哪知時日未幾,人就已殁了,他因此竟日不食,悲痛欲絕。
可卻從無人告訴他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