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不知何故,隻以為是謝伯父不肯信他,仍将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又再補說道,“伯父,沈淙所說,一字一句,俱是實言,請你信我。”。
謝因聞言,停頓良久,俶爾輕聲一笑道,“白衣卿相,如何不是卿相?”。
沈淙一怔,自問道,“是麼?”又再自答道,“算是罷”。
遠處新月已在此時升至中空,如夢如幻地漂浮在暮霭裡,直似是佳人面上那一抹淡薄眉痕。由這一線眉痕引出的,還有那樣一張清麗美好的面容,一笑,一颦,一言,一動,都那樣清晰地,分明地,一一浮現在他眼前,“但還不夠”。
“阿妩,值得至好的。”
身在這樣旖旎柔美的景象之下,就連語聲都似是含着無限情韻。
“還請伯父再等一等沈淙,我此時已不再是罪人,要成宰執或也在指日。”又是躬身一禮道,“沈淙拜相之時,必當明婚正禮,三茶六禮,迎娶阿妩,并從一至終,白首不離。”。
謝因看着比之他還要驚異震動的女兒,也知她為這一句等了幾快二十年了,一從懂事開始,心上也是無限動容。
正如妻子所言的,到了這份上,這兩個孩子之間,早非是一句純然簡單的傾慕喜歡,就能說得清的了。
他們無法知道将來世事會是如何,卻也無比清晰地知道,不論将來世事如何,那層羁絆牽纏,都隻會随着時間的增長更加深刻,卻不會有絲毫淡薄。
他們唯能做的,隻是作成周全。
隻謝因卻不肯相信沈淙,妻子因道,你縱然不信那孩子,難道還不信小郎與阿妩麼?
如今看來,妻子倒是對的。
謝因出神片刻,半時笑道,“這卻是你自己說的,我謝懷安并無逼迫于你。”目光間卻有水光閃爍,“就請你記得今日的話,你将來若果得信守不渝,我謝氏就永遠是你沈澤川之助力,如若不然”語聲稍且一頓,又道,“我如今就這麼一個女兒,可别怪我到時是非不分,與你百般責難。”。
“自是應當。”沈淙一笑道,“沈淙若是辜負阿妩,不等伯父言說,即負荊上門請罪。聽由伯父任何處治,挨打受罵俱是情願。”。
此時的他,大約不知該如何使得這語言足夠信實誠切,才如此說的。
可當他後來再想起這話時,一時直覺諷刺非常。
有些承諾,不是你不想去履踐,而是世事會讓你再無可能去履踐。
且說此時的謝因夫妻卻是聽得滿意非常,謝儲氏更是愈發喜歡這個清潤兒郎,于丈夫不夠熱切的态度,很是不滿似的催促道,“還不快讓孩子落座飲宴!”。
謝因也複得溫藹神色,見女兒已悄然下了階梯,想是不願作知,也就不予挑破,又幫其隐藏道,“去扶微院請小娘子來”卻是于身邊的管事謝扶說的。
沈淙才從身後小厮手中接過饋禮,雙手奉上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伯父哂納。”。
卻是他來時在樊樓買的茶酒,以及勉旃齋賒買的墨硯。
實也是來京時匆猝,本就無帶多少錢銀。而這不多的錢銀,這半月也已為他造作揮霍得所剩無幾了,卻也不可空手來此,就隻得如此了。
總是理之應當,謝因也不故作姿态地再三推讓,就即收下了。
又再一展手道,“賢侄,請坐。”。
沈淙向側後退得幾步,因讓謝伯父先行,三番相讓之後,分主賓之位,各坐下來,絲竹管弦之聲随即響起,原本甯靜清幽的翠微樓,登時有了夜宴之熱鬧氣氛。
雖隻是小小家宴,排場并不甚大,但在如水月色,熒煌燈燭之下,也是杯盤羅列,珍馐滿布之景象。
輝煌璨爛之餘,更添了溫馨和融之色。
沈淙方坐下時,就覺這滿席之間異香氤氲,仔細分辨才知竟是由自那燈燭之中,謝儲氏似是看出他之疑惑,因與他作解以後,才知這竟是外國貢物,言是宴徹燭盡,而香氣經日不散。
僅有五十條,皇帝與謝府賜了五條。此回也是待客,就皆盡數用去了。
沈淙方才明了點頭,面對又讓他動箸之語,因隻恭色一笑,“等阿妩一起罷。”。
也是直到這時候,沈淙才且看清他們之形容面貌,緻中兄長,卻與謝伯父一點都不相像,阿妩倒與母親甚是相似,若是站立在一起,倒更像是姊妹,而非母女。正想至此處,身後傳來低婉音色,“父親,母親,小叔。”。
卻是謝妩行禮問候之音。
沈淙因就轉過頭去,分明隻是二三個時辰不見,卻像是經隔了數日一般,那流連的目光直随着那道身影坐在謝伯母身側。
正在他對面。
可卻一直不曾直視于他,一直到家宴結束,都不曾。
宴席既畢,諸物撤去,諸人再觀月少時,也就一一離去。
至終,有意無意地留得他們二人。
沈淙見她手執纨扇,獨倚闌幹無語凝思,面上似有怅然之色,卻也不知是何等緣故,隻輕步走向前去,手撫闌幹,舉目凝望新月良久,才悠然出聲問,“阿妩,在想什麼?”。
謝妩手上輕輕搓轉着纨扇,目望着翠微樓下靜靜流淌着的一池碧水,徐徐的涼風從她面上即時拂過,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吟出那一句,“相思無因見,怅望涼風前。”。
他,不是在這麼?
沈淙不知因何竟聽出了‘相見争如不見’的意味,一時心上沉鈍,口中澀重,不知如何作答。
半時才聽她喚他,“九郎”。
他即應了一聲,“我頭痛”。
沈淙不禁靠近了些,憂切地看望着問,“如何會頭痛?”。
謝妩卻是一笑道,“許是酒吃多了”。
“可要回去麼?”
沈淙曾因飲酒而中過酒毒後,謝循就禁了他的酒。便是這等場合,也是看着不允其飲。反是謝妩于席間悶聲飲了好幾盞鳳泉酒,這時見她面上酡顔畢現,卻也不能上手去扶,将要讓遠處侍奉的侍女煮些醒酒的葛花解酲湯來。
“不用,你再陪我,待一待就好。”
沈淙就在身側靜靜陪伴着。
他們難得有這樣靜谧美好的獨處時光,還是在謝府。
這是他從前想都不敢的事。
話說回來,今日他的一切言行,都是從前的他,從不敢想的。
可那些話,他雖是與同伯父伯母說了,卻終是無法與阿妩言說。
又或者說,他不知如何再與阿妩說,讓她再等一等他。
畢竟她已等他,那樣久了。
久到那句‘九郎你什麼時候娶我?’,都直像是前塵往事一般。
又或者,隻是他不知從何而來的無端臆想。
也不知過了過久,謝妩身子頓而縮了縮,而後轉頭道,“有些冷了,回去罷。”。
沈淙應聲,一同于月台上下來時,四周又與同來時一般安靜,就連任何鳥雀鸠蟬之聲都聞不見。
清涼如水的夜色之中,隻有兩顆年輕的心髒,一倡一合地,彼此呼應着。
侍女提燈在前側引路,一直出了笃意苑,到扶風院東西夾道時,沈淙本欲送她過去,謝妩笑着推卻道,“這是在謝府上,我還能迷了路不成?”。
沈淙就在角門那裡,等待着那身影消失在夾道盡頭,才轉頭進來,将走幾步,正遇上正要去找他的蓬生,見他回來又折身引進道,“先生已睡下了,讓我将小沈師兄安置到西廂房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