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因将白骧交與振纓看着,與那仆役見禮道,“荥陽沈淙,前來贽谒薛東台,還煩勞門公與我通傳。”又從蓬生手上取過贽禮,“此是我家先生與薛東台之贽禮,還請門公惠納。”。
薛湛時兼門下侍郎,而門下又有東台之稱,沈淙因有此稱。
那仆役收下贽禮,笑道,“沈公子随我進去就是,不必通傳了。”。
沈淙目光向旁側略看得一眼,隻道,“還是先作通傳得好,不若顯得冒昧少禮。”。
那仆役一愣,轉而笑道,“沈公子是崇禮之人,如此仆這就去通傳,還請沈公子暫且稍待。”。
那仆役将即進去,便是一句,“你便是玉衡公子沈澤川?”。
沈淙循聲望向那邊時,見那三人皆都是形貌端正、風姿楚楚之青年後生,年紀都皆相當,服飾形制也都相似——都是與他一般的角帶帽衫,隻有服飾顔色唯有不同,分着綠紫青三色。
而這一句正是出自其間身着綠衣之人,說話間已兩步跨上前來,目色稀奇地看了他一陣,待他點頭,再側頭看向他兩位同伴的眼神之中,直似是寫着一句,‘看到無?活人哎!’。
另兩位青衣、紫衣青年也随之跟上前來。
沈淙執禮相問,“卻不知幾位是?”。
那綠衣青年恍然有所悟地用手中便面輕輕一敲腦殼道,“啊,忘了介紹,确是失禮。”。
再自爽朗一笑道,“我姓鄒名戡,戡定之戡,表字定遠,興華仙遊人氏。”。
又指着身側紫衣青年道,“他是孟預,預見之預,表字子宣,建昌南豐人士。”再看青衣青年,“他是簡詢,詢究之詢,表字均卿,南安樸兜人氏。”。
那紫衣青年孟預也與他熱誠回揖一禮,而那名喚簡詢的青衣青年,隻是神容沉靜地與他略一點頭。
那鄒勘因替他描補道,“均卿不怎麼愛說話,玉衡公子莫要見怪。”。
沈淙不動聲色地看了這簡詢一眼,心上雖覺鄒勘于其‘不愛言語’之語未必盡然,卻還是冁然笑着搖首,以示并不見怪之意。
又聽這鄒勘言語,“我與子宣皆都是今科進士,是在赴京應試途中結識締交。而均卿——”。
聲氣微頓,目光朝孟預、簡詢身上掃了一眼,才道,“卻是緣因子宣之兄與均卿之兄,二人乃是爾汝之交,而此回均卿的長兄——言卿大兄,外任真州推官秩滿入都,因将均卿也帶了京來。約是憂心于均卿這般‘羞面見人’之性子,因叫我們帶了他出來露臉見世。”又揚了揚手中便面笑道,“好容易從他手中奪來的。”。
沈淙早即就注意到鄒勘手中用以障面之扇,心中還想着此人這般性子,可不像是會用此物之人,卻不想竟是這簡詢的。可當他看向簡詢時,其人仍是與他直直相視,目光并無任何躲避閃移之狀,就連神容都是異乎尋常得閑靜恬淡,實在不像這鄒勘口中‘羞面見人’之人——
心中正在啧奇疑惑之際,就聽那鄒勘接續言語,凝神聽時方道,“此回考選,子宣總還為擢為進士乙科,而我,說來也是難以為顔,卻是不曾中第,也是神昏性懶力薄才疏,實在無甚可說,隻待越二年才考就是。”。
“本就要回去家鄉耕讀了,卻又聽聞是朝廷要在此時複開制科,因也想來試得一試,便就是再落第不中,總也不枉來這一遭。”
“然欲得應試,首一樁事,就是必得州轉運使、知州,及兩制之上,朝廷官員薦舉才可。”
“眼看這五月初九日的制科将近,此時全來不及去向州中求得薦舉先不說,便就是來得及,如同我們這般白屋寒門,都不說能不能求得州知州轉運使他們的薦舉,便就是連且他們的面都無法見到——”
鄒勘說至此處,朗然神色難得有些滞澀,“卻也是無法之法,就即身帶藝業策文向京中官員投啟,以求薦引參與制科。”失落的神色看了眼薛府門首,“至若結果,想必玉衡公子也且看到了——不過是,遠方孤寒,無由自達。”。
“都言制科乃是為國家取天下非常之才,而能贽投于郡府之門,關節于公卿之第,而得舉薦者,舉凡非是富家貴族,即是名重一時者,而白屋寒門,卻無投啟自達之道。試問,如此果真能盡取得天下非常之才麼?”“我隻是疑惑,難道這白屋寒門之中,就無一非常之才可為國家用乎?”
許是近日接連碰壁太多,就連從來昂奮豁朗的鄒勘,竟也無意識間發出這般牢騷之語,待至出口,方覺失言,“沒得叫玉衡公子聽我胡白——”又再轉複原先笑意道,“看來今日又得垂頭铩羽而歸了,我們這便就告辭了,不在此攪擾玉衡公子贽見幹谒事了。”。
将要轉身,忽卻心生一念,執禮捧軸又道,“我們這藝業卷軸想是投啟不出去了,玉衡公子若不嫌憎我等才蔽識淺,可能撥冗下目看看我等這瞽言刍議?”。
見其真是伸手接下,被寵若驚之餘,又不免得寸進尺道,“玉衡公子若能開玉口指點吾等,必能使我等茅塞頓開受益終身。”再接着又道,“傳言之中從來誨人不倦誘掖後進,直如時雨春風般的玉衡公子,想來不會拒絕我這點微末請求罷?”。
倒是一張利口。
沈淙聽着不免一笑道,“定遠嚴重了,權是相與有成、切磋琢磨罷了。”。
因就展開卷軸,一目掃視下去,将将目光收回,又有一卷再奉上,卻是那孟預的,依樣掃視完畢。方正擡頭時,就見鄒勘正從簡詢手中去拿他的卷軸,簡詢終才說得一句話,“我就不必了。”。
卻還是未掙得過鄒勘,又為搶過來塞到了他手裡——
沈淙望着手中的卷軸,稍得一怔,擡首征詢口氣道,“均卿之文章,不知淙可能看否?”頓而一捧起笑道,“均卿若是不願,淙即原樣奉還。”。
一直閑靜鎮定的簡詢卻因這言語舉動,目中肉眼可見地閃過一抹驚色,半晌道,“你若願看,就看。”。
此話終不算如何恭敬得體,鄒勘忙再替他描補一句,“玉衡公子你莫見怪,均卿就是不會說話——”。
沈淙笑而不語,隻澹然展開長軸,卻非能如同前面兩卷一般快速看完,而幾乎是嚼字咬文般地閱看着,隻因這其間所書,非如前二位是詩賦文章,而是時文策論。
而其内容,他此前還未有成熟方略的‘官褚币’,竟就為他如此系統完全地策畫構拟了出來,一時想起鄒勘先前說起簡詢鄉貫時,卻正是先生所言褚币盛行流通的荊湖一地,這也就難怪——
這道長策之外,還有其他好幾項經世濟民政策——
“這是均卿所作?”
依因覺着這般波瀾老成之筆緻文風,銀鈎虿尾之筆力書道,實在不像是這樣年淺之輩所能及之,因才這般出口問道,“全皆均卿所作?”。
簡詢不豫皺眉道,“是”。
“不若以何人作品充作?”
沈淙也知他這一句問得不恰當,稍作歉色一笑,又問道,“敢問均卿師承何人?”。
簡詢仍是惜字如金般道,“阿兄”。
鄒勘笑着補充道,“就是言卿大兄啦——”。
半時又問,“那我們二人的呢?”。
将才問完,那進去通傳的仆役,這時卻從門内出來了,快步趨前道,“沈公子久等,我家主人請你進去呢——”。
沈淙即将卷軸收起,一同抱捧着,低聲道,“便讓薛侍郎來評判了,淙就不在此妄言賣弄了。”。
那三人還自愣怔着,沈淙已轉向那仆役道,“這三位是我之友人,不知可否與我一同進去?”。
“這——”他出來的如此之緩慢,即是與府上管事商讨着,如何才能将這三人合理應當地驅走,而不給這沈公子留下個,主人不夠敬賢下士的名聲。卻不想他在裡面稍耽誤了一刻,此三人竟不知以何等媚惑言語攀附上了這沈公子,一叫沈公子以‘友人’相稱不說,還且要與同他一道進去。
又怕他說不許,這沈公子再來一句,不讓他們進,他也就不進去了。
其實,沈澤川無論名望如何著稱顯大,說白了,也不過一無官無品,無爵無位之白丁黎庶,可他背後卻是整個陳郡謝氏,便不是同道之友,也犯不上得罪不是——
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