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作坊造作不出,非是作圖之人才可。”
皇帝疑信參半道,“如此精細之圖式,如何會造作不出?”。
宋杲禀道,“這造作之道,豈是一張圖式,就能涵容盡包的。”。
“年弓月箭,何論弩乎?其間若有一處差錯,整具弓弩都會廢而無用,與其令讓作匠反複嘗試,倒不若請其作圖之人自作,即能省去許多無用功夫——”又問,“不知這作圖者,是為何人?”。
皇帝轉視沈淙,“問他”。
沈淙搖首道,“我也不知”。
又道,他也是偶然‘撿’來的,該是什麼人身上掉落的。
皇帝知他未說實話,正欲發作,又聽其道,“卻有一法,能為陛下尋得這作匠。”也不再賣關子,直言說道,“布告懸賞”。
還以為他真能給出什麼好法子,“你難道不知,私自造作藏蓄兵器,非是徒流,即是死絞,誰會铤而走險來此認領一張或會令其斷送性命之圖式?”。
沈淙因笑道,“若陛下說是自身起興設畫,想知可有作匠能依樣造作出實物呢?”。
“隻若應诏之人能且造作出實物,甚或其它精煉兵器,都可依其體式封賞給官,此圖式之主,若見其确鑿信實,自會千裡投名萬裡投主——”
“便就是不能召來此圖之主,也能召來其它良工巧匠,長久下去,必可使天下良匠,盡入陛下彀中,未嘗不是一件善事——”
皇帝本是一連點頭稱是,半時心念忽而一轉,直直看着沈淙道,“你認識這作圖之人是不是?”。
沈淙恂目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因道,“謀而後動,你絕非是臨時起意之人,決然是早有謀計。”稍作尋思又道,“說什麼與朕交換,實則都是你算計好的,一回叫朕與你做了兩樣事,下卻兩道诏紙,是也不是?”卻也不等其回答,即道,“人都言你是‘奸巧之商’,如此看來确是不假。”。
沈淙不作辯解,隻叫一聲屈道,“庶民冤枉——”。
皇帝并是不信,沈淙仍就屈聲道,“都是為陛下謀計,卻還身受指責,卻去何處說理去?”。
皇帝隻不理他,交代宋杲道,“讓内廷作坊先自造作着,若能依此圖式造出,朕即擢升一級并賞錢千萬。”。
宋杲側目看得沈淙一眼,便即應諾退出。
皇帝目色一指沈淙袖中卷軸問,“那是什麼?可是朕的治安策?”。
沈淙搖頭道,“行卷藝業”。
皇帝伸手道,“與朕看看”又再愀然問,“那朕的治安策呢?”。
沈淙依令将卷軸與皇帝,又再一指自己頭顱道,“都在此處”。
皇帝聞言滿目欣忭地讓譚廷憲預備筆墨,“那你快與朕寫出來——”。
沈淙即神色愁楚地按着額角道,“此時頭痛非常,卻寫不出來——”從眯縫着的眼裡看着皇帝欣忭神色僵在臉上,還且着重強調一句道,“實在痛得厲害,還請陛下體恤——”。
皇帝豈能看不出他是真痛還是假痛卻也沒法奈何,咬牙道,“與他搬個椅子過來”見其真就安心坐下了,還且安心地吃着他讓小宦者取來的荜撥山藥羹,心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羹粥如何?”。
沈淙直是點頭道,“味道很好,多謝陛下。”。
“……”“那就多用一些”
本想借以言語威吓他幾句,免得于他如此敷衍怠慢,卻也知道此人隻是面貌看着平易遜順爾雅溫文,骨子裡卻是個不憚強禦玉石同燼的性子,直如葛叔契一般無二,真無愧是他一手教帶出來的。隻怕再逼得狠了,即便不至‘玉碎’,隻就是‘出走’,也是夠他‘遺恨’的了——
沒了沈澤川,且先不說太傅如何怪罪于他,他又再去何處找個‘管商’卿相來?
卻仍不免邑邑不平,因道,“再若偷懶懈怠,敷衍搪塞于朕,朕即将那二人捉來,朕無法殺掉他們,還不能痛笞一頓,以消心中哀恨麼?”指的自是崔垢崔墇二人。
沈淙便是一噎,半時低聲道,“他們都已回家鄉去了”。
“陛下總也不至,不遠千裡去博陵将人捉來,就隻為打頓杖子消氣罷?”
“若隻為如此,師弟罪債師兄贖償,沈淙即在此處,陛下杖我也是一樣的——”。
皇帝心知此人不過是仗着他不會動他才這樣說,卻還是莫可奈何,“究竟何時與朕?”。
沈淙在薛府并無食好,這時食了這羹粥,胃裡身上都是滿足平适,隻想着便是頓頓都食這荜撥山藥羹也未嘗不可,起身回道,“庶民頭痛之疾稍得好轉以後,就——”。
皇帝一言打斷道,“那是什麼時候?”。
沈淙面作難色道,“這卻無法知曉——”。
“再說,陛下不是說在制科之時麼?”皇帝才且想起他是如此說過,要以其制科策文以為新政所依條法來着,倒是為他這麼突然地不請自來而擾得忘卻了,“那朕等你的制科治安時策——”。
哪知其又道,“制科卻也不行——”。
皇帝為他說得一噎,半時才又問出那一句,“那是什麼時候?”又語聲極為堅執道,“你今日必得與朕一個時限,不若朕絕不讓你走出延和殿。”。
沈淙側目看眼十步開外的殿門,腦中莫名冒出一句“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的話來,不禁莞爾,低首答道,“制科之後,五日以内。”。
随口就将此事與他拖延了二三月,皇帝心中很是不滿,卻又覺得好歹也算是個答複,因道,“到時若是你不與朕——”。
沈淙接言道,“如是不能,庶民甘領陛下的杖子。”。
這卻毫無約束效力,因自道,“如是不能,朕即将你幽禁于此,方是将時策寫出,才放你出去——”。
沈淙分外無語,半時拜稱道,“庶民遵命”。
皇帝總是稱心如意,直是遺憾這自稱又得三五月才能換了,又将那長軸看了幾眼,隻卻一句評語,“真是有夠糊弄的”遞回沈淙道,“自拿去投啟罷——”。
皇帝說着,随手拿起禦案上皇後讓人送來的山海兜,一口吃了,用譚廷憲遞上的手巾拭着手,感歎一語道,“虧得是你,朕若以這等文章交與太傅,這雙手掌一時就别想用了——”。
說着卻又陷入過往回憶,那一段分外短暫的回憶,卻是他這半生至為珍貴的吉光片羽——
沈淙見皇帝神色黯暗,因作寬松語氣笑道,“先生連且陛下都敢訓責不成?”。
皇帝回神笑道,“訓責都是輕的,笞責才是頂可怖的,便就是潰破流血,都毫不留力呢——”哪怕現時想起,還是不免生出畏懼之意。
沈淙吃驚道,“先生會這樣狠心?”。
皇帝重重點頭,又不無羨慕地道,“你卻不曾挨過這苦痛罷?”。
沈淙沉吟半時,搖頭道,“先生就隻罰我跪上一會——”。
皇帝聞言苦笑道,“莫說是太傅最為寵疼的你,便是其他師兄弟,也不曾為先生這般對待過——”。
“又或許,朕真是先生身下那個至為疏庸愚鈍,無法雕琢的學生罷——”
沈淙直直搖頭,“陛下不是”默然片刻,開口問道,“那陛下,就不恨先生麼?”。
皇帝緘默一時,斂目言道,“不恨。”。
不恨,但大約是怨的。
不怨那打罰,隻怨,他一聲不吭,就抛丢了他。
這麼多年,還且從無看過他。
他也是在後來知道,那是為了你,又或者,不隻是你。
可這些,皇帝并不欲沈淙知道,也不欲任何人知道。
沈淙看着皇帝晦暗神色半時,轉卻話頭問,“這是何物?”。
皇帝見他指着他方才所食食物,因笑道,“這是山海兜”循着當時的記憶學口道,“選之以厚醇的竹筍,肥美的烏鳢,鮮甜的松茸,幹鮮的河蝦,切作小塊子,佐之以胡椒,最後再以蒸熟的糯米外皮兜之,以粽葉細條束之。”。
隻斯人已去,斯物也再無那時味道。
卻還是笑言道,“味道不錯,可要試試?”又想起道,“卻已冷了,不知你能不能食——”。
沈淙果斷道,“能,陛下也賞庶民一個?”。
“說什麼賞不賞的,想食便食,在這殿裡,我們隻是同門契友,非是一朝君臣——”
沈淙緩慢嚼食着山海兜,悄然看觑着皇帝那樣怅然神色,幾乎就要将那實情說出了,卻又覺得他并無理由插手此事,也就暗自忍了下來,隻道,“味道确是很好。”。
“我還能哄騙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