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先曾引史家之言曰,“遍觀曆朝之史,古來世家豪族,未有爵祿相襲,文才相繼,顯榮當時,名流後世,一如謝氏之盛者。”。
但若将此範圍隻界定于本朝,陳郡謝氏就不得不退居其後了。
本朝魁壘傑出、冠冕鼎盛者,莫如真定韓氏一族,全非陳郡謝氏所能及之。
又因其居第門前植有梧桐樹木,而又為稱作‘桐木韓氏’。
其宗族布列,子弟姻娅,侍從台閣,布滿中外,朝之要官,多其親黨。
這其間以前宰執韓宗巍至為盛者,一門七子,皆都拜官,其中長子韓徕拜水虎翼右翼指揮使,二子韓征領京兆府尹,三子韓徹拜樞密副使,四子韓彶授吏部司員外郎,五子韓徛除京都作院點檢,六子韓律為原祥符縣令,因考選屢不就第,秩滿就即退職在家,豫備科選之事,七子韓後任都水監主簿。時人因稱‘韓氏七麟’。
今歲科考,六子韓律、七子韓後又皆并舉進士第,而今年又正值韓宗巍七十壽辰,如此吉隆之喜,必得大擺盛筵,舉觞稱慶才是。
韓宗巍因想着他一緻仕之野老卻是閑而無事,而諸子皆都各司其職刺促不休,為免其諸子往來奔波為他祝壽誤卻公事,因就不辭勞苦從真定來至京中,欲将壽筵與進士宴一并擺辦,出門時還且遇上了前來谒告省觐的二子韓征,因也就一道來了。
哪知緊趕慢趕地還是晚了三天,卻因着他桐木韓氏之盛名,這遲去了五日的筵席還是來者雲集,人滿為患。韓宗巍與同七子接待了半日賓客,直至此時才且得閑,送走了朝野中外的公卿缙紳,餘下之人大多都是親故友黨,并不須再拘俗禮,韓宗巍便即坐下飲宴,聽随子侄敬酒拜壽。
這時将飲罷一盃,又有一子侄上來,“侄兒曾谔拜祝韓世伯海屋籌添,壽元無量;恭賀仲陸、仲柒二位世兄攀蟾折桂、高步雲衢。”。
“是元讱啊——”
确是故友太常寺少卿曾崧那,為時人稱作‘南文星’的長子曾谔,也知其今歲也亦中第,隻本來十拿九穩如運諸掌的殿魁之名,卻為一個不知名姓的孺子奪去了,心上也是替其不平,遂即言語勸勉道,“進士科就罷了,制科并無旁的閑人,可得好生考。”又看到身側的曾诤,“以期,昆仲并中,揚名天下!”。
二人即笑着應下。
韓宗巍卻也不知是不是他耳沉之故,竟在此時聽得一聲輕蔑意味甚為濃郁的冷哼聲,正自疑惑索詢之際,就見曾谔将一少年人扯至他身前,無非是讓其與他拜賀之意。可那少年似是全無與他敬酒之意,又見其十指之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條,以緻飲食都不便利,心中正自奇怪,長子因在他耳畔說得一語,才知這其中緣故,側目看卻二子一眼,又向曾谔一擺手道,“無妨,讓子厚自吃罷。”。
魯惇本就是為元讱兄以一句‘冤仇可解不可結’的名頭強拖來的,心中本就老大得不情願,又見這韓宗巍神色言語之間,顯然是于對他救命之恩的崔氏兄弟多有不屑之意,免不得出聲冷嗤一聲,将這不屑,替崔氏兄弟回敬了回去。
卻又為元讱兄捉扯去祝壽,又非是他要來的,因就如何也不情願——
此時聽韓宗巍言說‘吃’,反是不欲動了,隻将銀匙拍在案上,再不置一語。
曾谔不論如何低聲勸說,都是無用。
席間本就熱鬧,這一點插曲也很快就已滑過去,甚或其它桌賓客都無注意到這事。待至所有子侄親故都敬酒拜壽畢,韓宗巍食了一口莼菜,再呷了一口冷酒,才忽而出聲叫聲,“仲雙”。
二子韓征忙地停箸應聲,“父親”。
韓宗巍并不擡眼,面上浮泛着酒氣問道,“我先前在真定時,聽聞京兆府有幾樁殺傷疑案未決,不知其間内情如何?這時可有判決了?”。
不止韓征,這一桌子侄皆都知道韓宗巍所指言者,即是‘蒲察案’、‘祥符黎耿然案’、以及其間幹連人就在此處坐着的‘探花殺傷案’,三樁事案,是以,舉座都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彼此面面相觑幾眼,又再低下頭去,不作聲地繼續飲食。
隻韓征回家鄉谒告省觐,本就是存着避開那疑難紛嚣事案的心思,又一路随着父親回來,接着就與兄弟排布張羅筵席,還未得空閑去究問那案情發展結果,此時也無話可回,将才支吾了兩句,又是無法回答的問題接連抛來,便連支吾都支吾不出了——
韓宗巍即大聲呵罵道,“爾食朝廷厚祿,忝居一府長官。理當事無巨細,都用心留意,全力究辦——”
韓征見父親那面色愈發陰寒,額頭上早沁出了冷汗來,即将筷箸放下,将要起身之時,韓宗巍已是一把将桌案推翻,諸人皆躲閃不及,都為濺了一身湯汁漬迹,卻也關顧不及地,或小心上前勸說父翁,或垂首立着不敢言語,唯有魯惇冷眼相看着,他們父子專為他排作的大戲。
既已食飽,也該看戲了。
魯惇擡指将身上一根菜葉撣去,即事無關己地靜聲立着,眼神饒有興緻地望着韓宗巍毛發皆豎,雷霆大發地呵叻道,“我一千裡之外的野老,猶能知其概要。你身居其位,卻渾事不曉。”。
“如此大案尚不能記,則其餘細務,可想而知。”
“素餐屍位,備位充數!”韓宗巍瞋目切齒,手指着二子頭身,破口怒罵道,“吏治,國家,就是為你這樣的蠹賊蛆蟲敗壞禍害的!”。
魯惇見這草野匹夫如此情真意切,浩氣凜然,幾乎都要信以為真了,卻又偏巧想起大成朝盛傳的一則笑話:國朝有一官員,其踐位宰執後辦的第一樣事,便是請求皇帝,蔭補二子為群牧判官。皇帝依其所請。隻其任命诏書已下,其二子都已赴任,此官卻又忽而反悔,與皇帝言,二子先且不急,可否将此官職,改由他那五子充當?
雖則此事在台谏官秦放等人參劾之下最終未能遂成。但卻未影響此宰執,将其身下七子全且蔭補為官,還自感歎道,“我朝宰執可蔭十人,可惜我卻無十子。”這遺憾也在後來得以彌補,将孫兒也蔭補為官了。
而這則笑話之主角,便就是這韓宗巍。
也是因此,‘韓氏七麟’,又為時人私下戲稱作,“韓氏七蔭”。
魯惇因想起此事,而不合時宜地出聲一笑,引得諸人都皆側目向他,這場大戲的主角兒可非是他,遂向韓宗巍父子二人一努嘴,意思無非是往那主角兒身上看。韓宗巍因此更是氣得吹須瞪眼,“我平日裡是如何教導你的?既是言教聽不進去,與我取杖來!”。
“我今日要替朝廷國家好好杖打這個蠹蟲!”
韓征甚少見過父親作色,更不要說這般動怒,因就吓得面如土色,股戰不已,終而直直跪在地上,顫顫道,“兒子知錯——”。
這本就是在韓征府上,其間家仆也大都是韓征的人,自無道理真去尋杖,而令自家主人在賓客眼前受辱挨疼,就隻是垂下頭去,裝聾作啞。
四子韓彶為先出聲勸道,“父親息怒,便是身為一府官長,也無全不讓人休務之理。何論二兄休務谒親時,那三樁事案都将才生發,全無任何審斷結論,我國朝又是鞫谳分司,各不相關,軍巡院都無鞫問審斷出結果來,二兄這府尹卻依何來論罪科刑?總也不能越俎代庖,幹問軍巡院職事。”。
“至若後來判決下來,二兄也在谒告省觐途中,卻從哪裡去知曉,回來這兩日,又為父親與弟弟之事,忙碌奔走,一刻未停,确實無有空閑詢問府事。”
“退一萬步講,二兄未在第一時間究問事案,在父親眼裡就是莫大的失職失責,父親如此不留情面地面折其過,也已該足夠了——”。
魯惇聽他翻唇弄舌,好一番便辭巧說,不止一将此事輕巧粉飾了過去,還且無過有功了一般。
身為一府官長,竟無權無力幹問管理府司下轄部門官吏,大約是他今日聽過最為可笑的笑話了。
卻在看清辯說那人面貌後,也就不以為怪了。
他還當是誰呢?原是那犬郎官的主子。
卻還真為那奸巧之商說着了,制科日期真且無故向後順延了二月,一至七月初。
不止如此,延期同時,“……岩穴幽居,草萊僻陋,被褐懷珠,無因自達……庶獨往之夫,不遺于版築;藏器之士,方升于廊廟。”這是在寒暑,現在應當是寒暑不媚客店,聽幾名士庶學口說的。
其實說白了,就是一句話,無論士庶職官,都可直詣吏部投牒自薦,州府兩制上官薦書非再是必須,以緻這半月上下紛然喧嚣,擦拳磨掌,躍躍欲試者,舉目皆是——
他不知這道莫名而來的诏紙,是不是他沈澤川口中所說的‘天意’,隻可以肯定的是,‘人意’卻非是如此。
他因陪同元讱兄去吏部投啟藝業薦書,無意看睹得駭目驚舌的一幕。
一隻冠帶齊全的黃犬,正蹲坐在桌前椅上,看詳士庶繳進卷冊。
身邊還有兩個小吏,手拿着蒲扇吃食玩具諸物,在旁邊小心侍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