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也是動不動就道罪言錯,直弄得我甚是措手無極,不知作處。”。
廉巽因即問道,“那是誰?”。
葛沽溫聲笑道,“那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此小心敬慎,如履春冰,直弄得我也是措手無極,不知作處,更即得要費心周全,全然無法輕松。此處是家府,非是公堂——”卻也不急着令其立時就能改變,又再替其倒了養生藥湯道,“待得吃完了,再去洗不遲。”。又溫聲指點一語道,“多與明心學學。”。
而廉巽本應要學的明心,此時隻是苦着張臉,來請示門口那‘瘟神’如何處治,葛沽回答得也甚簡明直接,“回絕了他”。
明心卻是不動,隻道,“我看今日這樣子,公子若是不見,他就不走了——”。
葛沽望着外間天色,兩道墨眉極輕地颦起道,“你去與他說明,我永無可能見他,請他盡早離開——”。
明心總是無法,隻得擺出一副冷峻厭煩面孔,去回了那人,那人青着面孔隻道,“我就在這裡等”,回來依樣禀報時,葛沽那眉間颦蹙更加鮮明,卻隻道,“随他去”。
明心帶着點憂色道,“我看沈公子,隻怕耐不住幾時——”。
成親王因道,“這樣凄寒天色,确是不十分好受。”。
明心道,“卻還不止如此,其人隻穿着件破舊絁袍,我将見時,就已凍得無了幾分人色——”。
成親王不禁愕然,又不免疑惑道,“這是來做什麼?”。
葛沽輕促地笑一聲道,“還能作甚,無非是‘履長納慶,迎福踐長。’。”。
依因他們家鄉風俗,冬至穿着嶄新履襪,踩踏在日影上,即可納受陽氣,迎福除穢,是所謂‘履長納慶,迎福踐長。’。
沈淙自拜入牛溪塾以來,葛沽每歲都會為其備齊嶄新服飾履襪,并在冬至這日與他換上,再親自帶着去踩踏日影,以納慶迎福,期來年順遂安康。
成親王卻不知此中含義,因才覺得這回答頗是答非所問,他并非不知他‘拜賀’來意,隻無法理解這舉動,卻也未及相問,已見他開了新局,落下黑子道,“該殿下落子了”。
待得一盤棋罷,成親王大敗虧輸。
明心隔着門縫,偷偷看了回來時,仍是搖頭道,“還是未走——”。
這一句,因得成親王又吃了敗仗,比之前一次敗得更快,敗得更慘。
也因這兩盤敗局,第一次在這素來無悲無喜,無驚無怒的人身上,察覺到了深深壓抑着的怒氣,隻面上卻看不出分毫,隻有再輸了七局以後,明心回來說,其人似是已然站不穩了後,第八局,他竟逐漸占得了先機,甚至有可能赢得棋局的趨勢,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方知此人心裡亂了,因出聲道,“他願意送,你收了便是,卻又何苦?”。
葛沽輕輕落下一子,半時道,“随風,你去将履襪取進來,而後讓其回去。”。
廉巽一愣,“我麼?”見公子點頭,又疑惑道,“公子不是不讓随風與其相與交結麼?”。
“我未曾讓你與其相與交結,隻讓你收了禮再回絕去。”。
廉巽方即懂得,此才是斷去二人交結罷了,方即應聲出去。
待得廉巽出去,葛沽聞見成親王一聲歎息,而後輕輕撚起一枚棋子,微微垂斂了眼睑道,“你知道麼?他将來牛溪熟時,也就随風這般大。”成親王聽其說話時,見其那面上帶着他此前從未見過的溫暖笑意,“我,我們是親眼看着他一點點長大的。”。
“看着他從那個沉重少言,行過乎恭的老八闆兒,到後來的風儀嚴峻,情禮兼到的冰尺玉衡,再到如今溫潤而澤,平易遜順的恂恂君子——”
“孟略嘗言,我們的小師弟,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這樣的皚皚之雪,這樣的皎皎之月,那樣清白,那樣澄淨,是他們傾一塾之力,盡全人心思,用心灌溉起來的禾苗,細心雕琢出來的溫玉。
他們又如何忍心與其稍加玷染,怎麼舍得與其稍加污損,又何論是他如今這腌臜身骨,惡濁血肉——
說至此處,那笑意即更深濃了幾分,即如三春最為明麗的顔色,聲氣中疼惜與懷念并重,“又常常言說,我們要像郁壘神荼兩座門神一樣守護好我們的小師弟。”。
還說他們要做冬日裡最為暖煦的日陽,最為嚴實的護罩,讓他們從來畏寒懼冷的小師弟,永遠察覺不到風寒的侵襲。
隻如今,郁壘已死,神荼,也已死。
他們的小師弟,又怎能不為風寒侵襲?
可這冬日,怎可能沒有風寒呢?
沈淙在外已站立了快兩個時辰了,比起先前的渾身顫栗哆嗦,現時卻是完全得麻木凍凝住了,身上已經無有一點熱氣了,裡裡外外都凍得結結實實,腦中都是團團清冷白霧籠罩着——
一時也是不由陣陣苦笑,時隔多年,又再真切地體會了一回‘窮漢受罪畢’的滋味,想想當年要是無有先生師兄,與同巷伯振纓極力庇護着,他真有可能早就凍斃在了哪一年的寒冬風雪裡。
而現在,師兄不肯再見他,振纓也為他驅趕至一邊,不讓其接近。
直在他幾乎就要挨不住昏厥過去時,那門卻開了,出來得卻非是原先那小厮,而是一個未曾見過的童兒,他因之提振精神,将要張口之時,卻發現嘴唇都為凍上了,全無法張開。
因聽那童兒言是,師兄願意收下他之履襪,卻還是不願見他,他情急之下用力撕開兩片唇,冰雪混合着血氣,總算艱難地咬出一句,“你再與我說說,就說複郎想見師兄。”。
那童兒進去又出來,與他搖了搖頭,半時帶着點憐憫聲色道,“公子是不會見你了,你要什麼與我說好了?”。
沈淙面上不知何故,因在風雪消融的冰冷以外,忽而有了一點溫暖水漬,他聽見自己凍僵的音色道,“你與師兄說,我想吃馄饨了。”。
葛沽因聽随風回話以後,沉默了好一刻後,才聲色平淡道,“我知道了”而後起身去了庖房。
國朝風俗‘冬馄饨,年馎饦。’。雖其已與他有‘稍待’言語,成親王卻還是未忍住跟上去了,見其在庖房中忙碌,因取樗根兩大握搗篩和面,又将鮮嫩筍蕨湯焯,以醬、香料、油和勻備用,可其間分明已有和好的面皮餡料,不免開口問了一句,其正用手撚出一個皂莢子大小的馄饨,聞聲擡目一笑道,“那是我與明心随風做的,複郎,不食辛姜。”。
而後又看着他又再熟練快速地撚出十一隻,因與清湯煮了,盛将出來,讓随風以托盤盛了,與他出去。而自進入後堂,取出身袍裘,讓明心捧了。
再自過去将門打開時,卻見小師妹謝妩竟也在外面,看看那車馬物事,便也就猜得了。
謝府每年都會在冬至至元正這段時日,因在京城四處向孤弱乞丐、貧乏之家散發錢米柴炭衣物等助其度過嚴冬,謝妩及笄以來因就親力親為,隻未曾想到竟還‘救助’到了自己人身上,可卻仍是堅執不肯披穿,也就隻能陪他待着。
葛沽看着那風雪中的輕薄身影,因見其急切卻緩慢地移上前來,冷然道,“不許進來”。
又讓明心随風将衣物馄饨捧端出去,“吃完這馄饨,你可能再不擾我了?”見其隻是紅着雙眼,并不回答,“随風,打翻了它——”。
沈淙終于急聲道,“不要!我、我再不來了——”。
其裡有十二隻,從他十二歲進塾,至得今日,正是十二年。
他想勸說師兄回頭,可師兄隻是指着門裡門外,一限之隔的他們,“迄今以後,此疆彼界,永無幹礙。”。
師兄是在告訴他,轉身之後,便是陌路。
此回,是告别,也是永别。
廉巽直至他這滅家仇雠頭顱落地的那年冬至,方才完全懂得了,沈淙今日豁出生死的堅執,以及眼中近同絕望的悲傷。
孤舟雖得水,而其木卻漏,終不過沉底結局。
葛沽望着那道離去時落寞悲傷的身影,因回成親王詫惑問語道,“隻要複郎在,牛溪就在,隻要牛溪在,我們這些人,即便是死去了,魂靈也所依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