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忙忙從馬上跌滾下來,急急上前拱禮到地道,“回柳押錄的話,是小老兒周遊,采買菜蔬回來了——”。
沈淙也即知道問話這吏人即是押司錄事柳傾,而另一身着青色品官服飾,尖臉寬額的中年人,應當就是那暫署縣事的本縣縣丞王永了。因見那柳傾因又再看向他,聲色眼神皆都帶着點小心警惕問,“這位是?”。他尚未及開口,周遊已搶在他前面道,“是小老兒的遠方表侄兒,名喚宗冘的是也,因向此處來訪親的——”。
沈淙也即施得一禮,稱聲,“柳押錄”。
那柳傾聞聲方松出口氣,因見縣丞王永滿面廢然氣喪,因又問道,“周遊老兒,你來時可有見我們那位今日捧檄履新的縣太爺?”,再見周遊隻是搖頭回說不知,便向縣丞王永道,“二太爺,那沈澤川想來今日不會來了,這天寒地凍的,二太爺也不要空等了,且回去罷?”。
那王永因就輕輕哼應了一聲,踱踱凍得僵麻的雙足,而自轉身負手向縣府走去。
押錄柳傾隻留了二人,“你們與周老兒将菜擔子帶回去,讓廚子盡早煮好了菜肉,燙好了熱酒,端送上來。”,而後帶了其他幾個随行吏人,急步随了上去。
周遊抹了一把滿頭的汗,方将要振纓放在地上的擔子挑起,那兩名得了那柳押錄吩咐的吏人過來道,“你這老兒遲誤了差事不說”,又彎下腰去,在擔筐中胡亂翻攪了幾下,而後将其間幾顆菜蔬揚手撒扔在地上,“這都是從哪裡掏撿出來的沒人要的爛菜爛葉?”。
周遊急忙忙去地上撿拾時,那吏人更是一腳将菜筐踢翻道,“我們風裡雪裡,擔饑受凍挨了整整一日,你個老兒就給我們吃這些爛菜爛葉?!”。
“那些銀子莫不是為你一人全貪了,再拿這些不知道從哪個陰溝裡撿來的東西糊弄我們,你那二兒子的教訓還不夠?”
沈淙目色止下想要出手的振纓,要其暫時不要摻和其中,隻耐着性子在旁側觀望。
“你這打脊奴!”
那吏人隻是盛氣淩人地連連指責,周遊唯得伏低做小地賠着小心,到了後來幾乎是苦聲哀求,那二人直似是全然無動于衷,卻也不知争論到了哪一句,那二吏人押着周遊就要去大獄了——
沈淙才向振纓使個眼色,那二吏人還未及反應過來,捉按住周遊肩肘的手,就為振纓輕輕挑了開,而後人也脫了他們掌控範圍内,将想再将周遊搶捉回來,并再仗勢說罵上幾句,卻見這青年郎君忽而近前與他們陪笑道,“二位公人,有話好說,我這表伯年紀大了,身子骨不甚硬朗,實也經不起太大折騰。二人公人稍加通融,行個方便,便就輕縱過他這回罷了。”。
那二吏人本也是專門做出這麼一遭,聽是沈淙如此說,二人悄然交換了個眼神,那瘦長個子的吏人冷冷哼道,“你空口一句,就想官爺我銷了這打脊奴的貪枉重罪?”。
“那當如何?還請二位公人指教——”
那短胖吏人道,“少不得将他貪枉所得交出來——”。
沈淙似是恍然有所悟道,“也是應當”,因在身上四處摸了摸,卻并未有任何銀兩,耳聽那吏人又開始呼呼喝喝了。
振纓身上是有零散銀子的,少不得與他們就是了,可公子卻隻是借着轉首時機,對他示以不用,而自解了身上包袱,抱在懷中打開,從包袱深處翻檢出來那五十條平頭束腰銀铤,又從中取出一條,問,“不知這些可夠否?”。
五十兩,莫說一日餐費,便是合縣一月餐食給錢都已足用了——自然是在法例規制以内,若說以外,那便是上不封頂了——
便是在這頓然昏黑下來的天色之中,都可望見那二吏人眼中倏然生出灼灼精光來,又是互相看視了一眼,那短胖吏人伸手就要接,那瘦長吏人卻見沈淙形貌富貴,出手闊綽,頭腦呢,也似是既憨且呆的,心下随即動了點心思,忽而道,“卻還有那周勤的,也未曾還來——”。
沈淙幾不可察地皺一下眉,又再取出一條遞過去問,“如此可足夠?”。
那短胖吏人早已按耐不住接過去,那瘦長個子見其戆頭戆腦的模樣,眼中再又閃了閃,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沈淙也即會意,又再取出一條與他們,再略打個躬問,“如此,我們可能走了?”。
那二吏人總算滿意,咬着銀铤,擺擺手道,“走罷走罷,本官爺大度,就不究你的罪了——”,又再一踢那翻倒擔筐道,“這些便就賞你了,自己帶回去吃罷。”,而後就自扶肩搭背地離去了。
為振纓按止着的周遊,總算能夠出口說話了,出口卻也是痛心疾首地道,“宗郎君,你與他們那些豬腰銀做什麼?小老兒甯願為捉進大獄去,也不願意宗郎君花這錢去喂那些蠹蟲——”。
我朝之銀铤,因其樣式形似豬之腎髒,而為鄉人百姓戲稱為‘豬腰銀’。
沈淙笑着安慰道,“無妨,拿是拿去了,卻不定能不能花出去——”。
那铤銀并不能在市場直接流通,而須去金銀交引鋪折換成現行錢才行。
周遊仍是痛心疾首道,“打狗的包兒,如何還能回來——”。
振纓亦知得公子心思,又再勸了周遊幾句,周遊仍是憤憤然,卻也無可奈何,想了半天才道,“這樣貴的菜蔬,一點卻也不可浪費了——”。
因就跪在地上,将那吏人扔撒的菜葉全撿起來,沈淙振纓也即幫着他去揀,撿起來後就即挑了擔子回周遊家途中,又說了一路,“自古财不露白,露白則招賊,宗郎君今日這‘疏财’舉動,日後隻怕是無法太平了,待得明日一早吃過飯後,就即收拾了行李,趕緊回家鄉去罷——”。
沈淙起先隻是含笑聽着,時不時答應上幾聲,聽至此處,即道,他還想在祥符待上幾日。便是黎世兄不在了,他也想在他待過的地方,待上幾日,權作祭拜奠懷罷了。
那周遊聽至此處,總是無法讓人連且祭拜奠懷都不曾,就即追趕了回去,隻說那就在他這裡先住着,有何吩咐要求都盡管與他講說,他都會盡量為宗郎君辦到一類話。
幾人說話間,便就到了周遊家中,其時周遊幼女三娘,正在茅草頂門屋前懸懸而望,見是父親回來,就要上前追問,卻又看見生冷面孔,因就扶着衡門避了進去,直直進屋回了母親,道是,“阿娘,阿爹回來了,還有,還有其他兩位不認得的客人——”,聽是客人似已進來,忙地隐入裡屋去了。
周遊妻子楊氏因就從門内出來迎道,“遊哥回來了”。
又聽周遊介紹了這二位客人,忙地道謝迎進道,“二位恩客快裡邊請——”,又向裡屋喊道,“三娘,這二位是恩客,不必隐避。娘去廚房做飯,你來招待恩客,必得周到一些。”,見三娘出來垂掩着臉應了,才即出來挑了擔子,去東邊草庵裡的小廚房裡忙碌不提。
家中無茶無酒,待客唯能用者,便是小爐上炖煮着的甘草湯。周三娘因即将幾個小陶碗反複清潔過後,才即擺上桌來,執壺分倒了三杯甘草湯,又去從父親前兩日帶回來的廚頭不要的果物裡,挑揀了模樣好的裝在盤碟裡端将上來,神色拘謹矜持地道,“恩客請用——”。
又再局促地站了一會兒,方低聲道,“阿爹,我去幫阿娘——”。
待那周三娘走後,周遊方才談論起,原來三娘早些年就即許定人家,便是同村的仇家長子仇封。本是在今年年初就要成婚的,卻奈何那仇封忽就一病不起,時至今日也未曾好起來,也就一直耽擱了下來。再這樣下去,家中就這四張口,也直快養不起了,因私心想着再去找仇家裡說說,正說至此處,“阿爹還是省了這條心罷。”。
“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養得起,用不着他仇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