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聽他說得粗俗,不免輕輕将眉皺起,那囚犯因此更是嘲笑他道,“你還是将來,實在不懂規矩,還要這一點體面,且看你還能體面幾日?”。
除去周遊與他二人以外,倒都得了一點吃食,雖說那碗中實在看不見幾粒米,隻就漂浮着幾片發黃菜葉,而那饅頭也是發着綠毛。隻有總比無沒的好,那些囚犯還是如逢甘霖地,如饑似渴吃了下去,就連那碗都舔舐了幹淨,一點殘渣都無曾浪費。
振纓看得直是惡心翻胃,幹嘔不已。
饒是沈淙也微微變了臉色,那囚犯又是對他一通譏嘲道,“聽過渴餓死的,卻未聽過惡心死的,你那點自尊矜重,能抵得過肚皮麼?”。
沈淙倒也并不在意,隻問道,“你在此間多久了?”。
這囚犯倒是為這簡單一句,問得愣住了,在這全無百日黑夜區分的地下牢獄待得久了,早即模糊了時間的認知,他起先也還是通過牢役放飯及吹燈次數計算着的,到了後來隻覺全無心力意義也就放棄了,隻苟活得一時是一時罷了,此時有些悲酸地笑道,“誰又知道呢?直覺得是過了十生十世了——”。
又莫名說了一句,“你這人真是”,停頓了好久,才道,“真是愛管閑事!”。
“自身都是泥船渡河生死難保,卻還有閑心思來幹問别人事情,我如何與你相幹?”
沈淙不以為忤地一笑,反問,“我與足下又有何幹?足下何以這樣教我?”。
那囚犯一陣語塞,繼而橫瞪他一眼道,“我就是閑的不成?好容易進來個新鮮面孔,權且搭兩句話罷了,不若都和他們一般,口中除卻哀鳴慘呼,就沒别的話語了,豈不成個啞子了?”。
沈淙深以為是地向其微笑點頭。
那囚犯瞪他半時,口中不知咕哝了句什麼,外頭忽而傳來嘈鬧言聲,随即從牢口那裡轉進一群人來,原是役使去補漏二堂屋瓦的幾人,不忘叮囑這無知的富貴公子一句,千萬莫得招惹這夥人,又趁着牢役将他們關進來,無人注意之時,偷偷将一物塞到了沈淙手裡,氣聲兒道,“藏好了,待吹燈後,悄悄地吃。”。
沈淙稍得一觑時,才道是一隻冰冷的饅頭,品相倒還不錯,起碼未曾腐壞,因也悄聲道聲‘多謝’,又見那些囚犯進來坐下後,那牢役果然很快就即吹熄了通道上的壁燈。
又聽這人兩次三番地告誡他,“無論夜裡有任何動靜聲響,都不要胡亂摻和,隻裝作不知道就是!”,還非是逼他點了頭,才安心坐回去休息。
沈淙身處如此境地,又懷着這等疑思,自無任何睡着的心思可能,也不曾将眼目閉上,隻背靠着栅欄盯着牆壁,眼前慢慢适應了這黑暗以後,隐隐綽綽地也能大約看清團團身影,将那囚犯與他的饅頭,全與振纓吃了,又在腦中思想了一陣,忽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起初并未多想,隻當是其間囚犯翻身碰撞聲音,後來聽得越發不對勁起來,便是于此些事遲鈍如他者,都即通過那不同尋常的聲音,分辨出來那是什麼——
再後來即又是細微的乞求嗚咽聲,以及噼啪打罵聲,他瞬然明白那囚犯讓他不要幹涉的是什麼事,“别碰她們!”。
他從心中呼喝出這一句,可到口邊那聲音卻莫名消失了,原是他那口舌早已為凍得麻痹了,再試圖喊了一聲,仍未能阻停那動作,他因即奮力擡起凍僵的手,去拍打那栅欄道,“放開!”。
那囚犯也不知是為他動靜吵醒,還是全無睡着,此時從黑暗中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道,低喝道,“你做什麼?!”。
“你知道我是做什麼?”
“與你有何幹系?”
沈淙将手費力抽出來道,“她們既非情願,便就不能強迫!”。
“進到了這裡,就沒什麼情願一說——”
沈淙心知與他說甚都是無用,也再不回他,又知隻他二人并無方法阻止,隻得将牢役驚動進來,遂讓振纓與他利用頸上這物弄出刺耳嘈雜聲音來。
囚犯随即都為吵醒,因即憤憤喝罵起來,牢獄中亂作一團,那牢役再無辦法充聾作啞,隻得提了燈進來。
那幾人隻得急忙分解開來,從女囚獄房中退出來,将移開那根栅木安回原處,若無其事地坐回本來地方,隻以兇厲的眼神恨恨瞪着他二人。
且說那牢役進來,因尋明了嘈雜騷動源頭,方喝問道,“你們吵什麼?”。
振纓道,“我要如廁!”。
隻得一句,“憋着!”。
又因此腹上挨得好幾悶棍,哪知這牢役出去未幾,那幾個囚犯又急不可耐地故事重施,沈淙振纓也就故技重施,驚動那牢役進來,又是一通好打好罵。
再一回時,那幾人就不過去了,隻讓那邊女囚過來,或是就那樣隔着一排栅欄——
沈淙氣得無法,唯隻與其打起長久戰來,如是反複将這鬧劇上演了七八回,振纓都為那牢役打得開始嘔血,“下回我來罷!”。
振纓自是不願,卻還是沒搶過公子,沈淙因學說了振纓那話後,都已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了,哪知那牢役隻是冷冷看了他兩眼,而後提起短棍又向振纓腹上打去——
也不知是第幾次牢役走後,沈淙振纓二人沉默着相觑了一時,“你下回别動了——”。
卻還是無用,振纓哪怕一點不動,最後挨打的還是他,那牢役似是看準,他就是身份卑賤的長随,打死也無緊要——
就這般一直鬧到了天亮,不論他們,那幾囚犯,還是那些牢役,都累得夠嗆。
那幾囚犯安頓下怒氣,眯了一陣眼,就即又出去去做勞役事了。
夜裡那班牢役換了,進來卻是新面孔,他們并不識得,可依照其對他二人那态度,就知昨夜裡那事他們也知道了。
約莫中午時分,牢役又再進來放飯,仍是無有他們的份,而他們也無言無力争辯,經曆了這半日一夜,他們直似是兩條掉挂着的風幹鹹魚,還是兩條血鹹魚——
頸上肌膚,早即糜爛模糊。
“真是蠢殺才!”
沈淙不用去看,也知是誰,也不回應他,既無力氣,又無心緒。
那囚犯見沈淙并不理會于他,直直站起身來,肮髒的臉就即湊過去,将那臉上譏嘲怨憤,分毫不掩地傳遞到了眼前。
沈淙的頭顱脹憋得此時直似是就要迸裂開來,因隻就無奈地苦笑了下,卻發不出聲來,憑着口中的血腥味道,猜測着唇上應當是早即撕裂了,卻又有一點濕潤感覺,方去看時,才道是那囚犯正将從身上撕下一塊破布上浸的湯水擰出來往他唇間滴送,也真難為他想出這方法——
雖然說不出是何詭異味道,卻也驚奇地稍微好受了一點,口唇慢慢也能張開了,見那囚犯又去與振纓口上也擠了一點,方要道聲“多謝!”,那人已又罵了他兩句,将這句話堵了回去,又聽他道,“你可知道,再是身強體健之人,這樣也熬不過三日!”。
“死在這些栅欄上的大有人在。此時不定就有一條冤魂,正瞧看着這你這不知死活的蠢殺才呢!”
“你真是會死的知不知道?”
許是見他未曾回應,又轉向振纓說道,“不過幾兩銀子,你與了他們就是,又何必呢?”。
振纓咳了兩聲道,“我已試過了,他們并不要——”。
那囚犯吃了一驚道,“什麼?”。
“這卻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