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此時,忽而聽見一道稍顯細弱的音色,稱道“恩公”,又從那栅欄裡費力伸了手臂出來,手裡卻是一塊幹饅頭道,“這個與你吃!”。
沈淙猜測着或當是昨晚女囚之一,卻并不側目去望看,隻低聲道,“我并不餓,你自留着吃就好。”。
那女囚仍是與他那般稱呼請求,沈淙聽得心中不知滋味,閉目輕歎一聲道,“你不必這樣稱呼我,不若直叫我無顔直立此處了。”。
那女囚并不能懂恩公為何這樣說,隻又讓那囚犯幫她遞與恩公,一時間又有幾位女囚也将一點饅頭讓他遞過來。那囚犯遂就問及他之意思,沈淙直是輕輕搖頭,那囚犯想了想,随即與她們道,“他現在吃不下去,尋了水與他喝,才是緊要。”。
唯獨此事卻并無辦法,隻得待到晚上放飯時再說。
那囚犯又想起先才為打斷的疑問,再問,“他們為何不要,可是嫌少了?”。
沈淙聞言即道,“巴蛇吞象,欲壑難填。”,聲色稍頓又道,“有些胃口太大,縱有多少财銀,都無法填滿的。”。
“你隻以為是你無有足夠銀财,才至如此這方境地,卻不知便有更多銀财在身,非但填不滿他們欲壑,反卻會招來更大災禍。”,說着默然一笑道,“殺足下,金将安之。”。
此典故出自《通鑒·梁紀》,當年南梁蕭氏兄弟争雄,武陵王蕭紀軍敗走逃,為敵将樊猛圍困于屋,蕭紀繞床奔走,将一袋金餅扔向樊猛,道是,“以此雇卿,送我一見七官。”。
七官便是其七兄蕭繹。
樊猛因得主君不允蕭紀生還之密令,隻道,“天子何由可見!殺足下,金将安之!”。
白話來說,便是,“天子豈是你想見就能見,殺了你,金子還不都是我的麼?”。
“這卻是何意思?”,卻說此時,沈淙聞其相問,遂道,“活着,是侵奪;死後,便是公财。”。
又即問他,“如是依你,會如何做?”。
沈淙偏眼看時,這囚犯直愣愣呆了半晌,忽而頹然坐倒在地,不再發一語,面色極為得難看。
實則此言隻不過是沈淙即景生情感慨系之,也就是随口這麼一說,心中總覺着總還不至如此地步,更多地還是于這裡囚犯的婉勸之意,卻萬不曾想到,此事還真教他不幸言中了。
沈淙身在其間,并不知外面天地如何,隻待得那些囚犯再度歸來,便道是一日又過去了,他竟已在其間待得近兩日了,算上周遊家中的時刻,到得明日便是第四日了,再一日便是申戌赴任之日。
不論如何,至少還得度過兩晚才是,隻願得這些囚犯能引昨日為鑒,哪怕不會完全地不再行動,總也不似昨日那樣僵持,他雖是養精蓄銳了一日,可為這樣勒吊着,又是一日不飲不食,并是無有多少氣力。
所幸稱奇的是,那牢役熄滅壁燈以後,那些囚犯一直并未動作,一直到了後半夜,他也有些生熬不住,便與振纓分了時刻,他稍且閉一閉眼,因是先前那囚犯白日裡硬是從牢獄牆根地下為他摳挖了兩片磚出來,在黑暗中墊放在他足下,他才可以安心地閉眼憩息歇氣。
神志正在迷離恍惚之際,頸上忽而就為勒住,随即不知從什麼物事堵上了他的口,雙手随即為折扯至身後,等他回神之時,雙手已為縛緊在栅欄上,他奮力掙了一掙,并無法掙脫,振纓也為另外囚犯暫時按住,并無法幫他什麼,頸邊帶着灼燙呼吸的一句,“昨晚是你連連壞爺的好事?”。
“你既是這樣急不可耐,爺今晚就伺候伺候你!”
那囚犯又在他身上嗅來嗅去地,他萬想不到此人已到了牝牡不分的地步,可卻無法掙紮得開,唯隻嫌惡地閉起眼來,“你這一男子,身上怎麼這樣香,比那些肮髒賊婦,可好聞太多了,真是叫爺愛不釋手。”,說着又在身上胡亂摸觸,一直挨到了身下,就要去扯他革帶,“以後就由你來做爺的姘——”。
言語未畢,忽然向後跌了個四腳朝天,卻是振纓轉過身來,積蓄了全身氣力,一腳正踢在當胸。
那囚犯捂着胸口,在原地打着轉子,卻半天都起不來,轉即是一聲毛骨悚然的慘叫,而後是更多的踩踏聲慘叫聲,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轉即雙手就為解放開,口中堵物也為去掉,再聽到那熟識囚犯聲音道,“借你足下片磚一用”,待是取走了,又轉頭與他道,“今晚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卻隐約地看清了,那囚犯雖是拿了磚,卻也并未使用,隻顧着擡腳往那人要害上踩,直到牢役聽見動靜趕進來時,才拿起磚塊往那人頭上砸了兩下,轉即就為牢役拉開,牢頭問起緣由,那囚犯目中帶血,音容凄斷道,“此人欺辱我!”。
那牢頭默然片刻,與牢役道,“都套上頸圈,帶去裡邊訊室。”。
那些牢役取來鐵套子與二人套了,轉即拽扯着二人進了通道盡頭那扇門,過了一刻鐘,那裡間便傳出落杖的沉鈍聲,以及慘烈的呼号聲。
沉鈍聲隻持續了一盞茶的時刻,而那呼号聲卻一直持續了兩刻鐘,沒人知道那裡面發生了什麼,隻在半個時辰後,那扇門再複打開,二人為牽拖出來,看見為拖着的是那為惡囚犯,而那人雖也是一瘸一拐,行步艱難,卻還是為牽出來時,沈淙不禁哀喜交并,破顔一笑,那人也是看見了,也沖他一笑。
牢役并未将他們關進去,而是與同沈淙振纓吊挂在栅欄上,隻這人就在沈淙身側,而那人則在女牢那邊栅欄。
“你說得對”
“君子愈讓,小人愈妄!”
沈淙未及回答,這人已與牢頭道,“與我碗清水”。
那牢頭竟是答應了。
那牢頭回來送了水,也并不帶走,隻人離開了此處。
這人捧着清水,湊近聞了一聞,而後卻是遞給沈淙,笑着與他道,“答應你的水,我給你要來了。”,又見沈淙神色猶豫,不禁一笑道,“我知你在想什麼,這一點子,并不緊要。再不進水,隻怕性命有礙,你這驕矜顔回,性命重要,還是尊嚴重要?”。
沈淙将一張口,清水就自喂到口邊,順喉而下,喝去大半,才及說話,“我隻是想讓你先飲——”。
因是一路直如寒冰遇了烈火,隻寒冰氣勢更甚一些,使那焦渴幹燥得了浸潤,方是舒适了些許,隻齒龈寒冷地不住捉對厮拼,這人直覺那聲色直是帶着凜冽的金戈殺伐之氣,不禁一笑道,“你這人分明既是百分地懼疼,又是百分地畏冷,偏且又是千分地愛招閑惹事,萬分地不懼死!”。
又讓将剩下的與你那長随,并及稱贊道,“身手不錯”。
振纓面紅道,“若真不錯,就不會——”。
這人打斷他的話,轉頸一望女囚栅欄上那囚犯道,“怎樣?”。
沈淙未說話,振纓未明白,這人也不再言,隻伸出一隻足去,要将先才藏在此處的片磚勾過來,卻又使不上力,裡面卻有一人,見狀動手與他拿了出來,他因即說了聲謝,卻隻踢過去與沈淙道,“且閉目安心睡罷,天亮即有分曉。”。
第二日那牢役進來時,發現那囚犯早即咽了氣,形容甚是凄然可怖,身上全無一塊好肉,牢役将其拖出去時,正遇上牢頭,那牢頭捂着口鼻瞥了一眼道,“啧!真是可憐。”,而後叫牢役将其姓名,從那名簿上勾去,又要說話,那牢役道,他自省得,若是上頭問起,隻以庾斃呈報,若是不問最好,自可不了了之,也不必白白浪費去一庾斃名額,影響了太爺的考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