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珠時常會見榮桃出門,也不知是做些什麼去了,隻是回來後,手上便多了些好東西,那個時候,榮桃瞧着又高興又害怕。
她也去找他們了。
妙珠抱着榮桃,她說:“會死的,榮桃,不要繼續了。”
榮桃沒有掙脫妙珠的懷抱,她被妙珠說破了心事和秘密,沒有不安,沒有羞惱,反倒是長長地松出了一口氣,氣松了,眼淚也跟着落下來了。
她無聲地落淚,道:“妙珠,沒辦法了,事已至此,我停不了了。你别擔心我,便是真死了,也算值當了,我拿了不少的好東西,到時候換成銀子,也能有好一些,我大概是送不回家去了,到時候你幫我給爹娘吧。”
榮桃害怕,卻也隻是害怕罷了,她害怕的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噩耗就要落到自己的頭上,至于死,她再怕那也是沒用的了。
妙珠聽到榮桃的話竟兀地生出了一股惱怒怨恨,她恨她到了現在還想着他們,她松開了她,看着她道:“你管你自己行嗎,還管勞什子他們呢!”
榮桃從沒見過妙珠發脾氣,這麼久來,是頭一回。
她無助地喚她。
“妙珠......”
“妙珠......”
“阿姐......”
“阿姐......”
妙珠望着眼前的榮桃,不知怎地竟又想起了小妹,眼前的榮桃竟和記憶中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小妹病得快要死了,她躺在她的懷中,無助地喊着她“阿姐阿姐”,那雙像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無力地看着妙珠。
小妹偷的那個月餅,最後還是害她送了命。
她被人抓了出來,然後挨了頓打,那一打就把她半條命打丢了去,後來,小妹也因此染上了倒黴的熱病,怎麼也救不活的熱病。
她躺在妙珠的懷中,整張臉上沒有一丁點的肉,那張小臉因着染了病,一直以來都是紅撲撲的。
小小的人靠在妙珠的胸脯上,抓着她的手,一直低喃着。
“阿姐阿姐......”
她叫了妙珠多少聲,妙珠就應了她多少回。
最後小妹實在要沒氣了,卻還是放心不下她們兩個的傻子娘。
“阿姐,娘是個傻子,你長大了以後,千萬不要再讓旁人欺負她了。”
妙珠罵她:“你都要死了,你還想她做什麼!”
為什麼要想着他們那些沒心沒肺的人,為什麼要一直念着他們呢?
“你若是死了,我也不管她了,我就要一個人跑走了。”
她早就想跑走了。
早就。
她受夠了他們打她,受夠了懦弱的母親,發病的母親,受不了她每回都要将她打得落淚。
若不是小妹,她就要跑走了。
妙珠恐吓着小妹,你若是死了,我就要走了。
然而,小妹聽完了她這句話,卻還是喘不上最後一口氣。
忽地,死了。
妙珠到了現在都想不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到死都在想着别人。
她看着榮桃,想起了小妹,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小妹死了有七年了。
妙珠沒有一天不想她。
榮桃很像小妹,哪裡都很像,看到她,她就覺得是在看小妹。
可傷心也隻是轉瞬即逝,最後到底是沒敢哭多久,因為快到了陳懷衡退朝的時辰,她得過去候在他的身邊了。
妙珠抹幹淨了眼淚,也不再看榮桃是何表情,便匆忙離開了這處。
陳懷衡剛下朝回來,看了眼跟過來的妙珠,他似是發覺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不過也隻是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眼中甚至看不出什麼其餘的情緒。
一直到下午申時,妙珠為他磨着墨,陳懷衡突然開了口。
“湯呢?”
“嗯?”妙珠一時間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陳懷衡眉頭微蹙,問她,“今晨的時候不是說好要給朕去端湯過來的嗎?”
果真是說過就忘,到了現在也沒見到她說的東西。
經她這麼一提,妙珠這才想起來,竟把這一茬給忘了。
妙珠忙道:“陛下若是想用,奴婢現在就去尚膳監。”
陳懷衡到最後也沒說他要不要用,卻放下了手上的奏章,對她道:“你知道了。”
早上的時候都還好好的,他早朝回來後,她整個人又跟丢了魂一樣,那應當就是知道昨日夜裡死了人了。
他口中的那四個字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她肯定是知道了。
陳懷衡不鹹不淡道:“犯錯的又不是你,你何必怕成這樣。”
她何必呢。
不過,若是被他知道她也敢來背叛他,那她一定會死得比那些人都要凄慘。
畢竟,那些人太過拙劣,他沒有被她們欺騙過去,可若是她,那便不一樣了。
妙珠垂着頭,沉默良久。
陳懷衡等不到她的回答,看不到她的表情,漸漸沒有了耐性。
他命令:“擡起頭來,說話。”
妙珠聽他的話擡頭,可還是說不出話來。
陳懷衡等不到啞巴開口,竟難得沒有生怒。
他隻是問妙珠:“你知道死的那個宮女是誰的人嗎?”
這裡是乾清宮,有護衛,暗中說不定還有錦衣衛潛伏,這裡面發生的事情,不可能躲得過陳懷衡的眼睛。
妙珠還知道他很聰明,畢竟十歲登基的少帝,還未弱冠就已經站穩了腳步,十六歲親自出征北伐,驅逐蒙古騎兵,大獲全勝,又在文官當道的複雜朝堂上有着相對的話語權......這等心性,絕非常人。
歸來半生,不過十八。
總之,他絕對不單單隻是個可怖的暴君。
他大概是知道太皇太後做的手腳。
畢竟就連妙珠都漸漸猜出來了。
妙珠知道,所有的謊言在陳懷衡的面前,那都是立不住腳的,所以,她也沒有存着欺騙他的心思。
知道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而且,在這些事上,她沒有任何欺瞞他的必要。
妙珠看着他,回道:“她是太皇太後的人。”
陳懷衡似是滿意她的回答,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又問:“那上回那個被砍了手的人呢?”
妙珠道:“也是太皇太後的人。”
“榮桃呢?”陳懷衡提起了榮桃,他知道她們兩個平日關系好。
“告訴朕,榮桃是誰的人。”
提起榮桃,妙珠眼皮不受控制的震顫。
榮桃是誰的人。
“陛下......”
妙珠似乎是碰到了什麼難以啟齒,說不出口的話。
陳懷衡沒有因為她的抗拒而放過她,聲線更加凜冽:“回答。”
他分明是故意提起榮桃,故意問她,妙珠終是敵不過陳懷衡,她垂着眼皮道:“是太皇太後的人。”
妙珠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顫抖,說起榮桃就像是想起了小妹,背叛了她,就像是背叛了小妹。
可是,沒辦法啊。
陳懷衡既提起了她,那便是已經知道了,她說不說,他都知道。
然而,陳懷衡并沒有想要就此放過她的意圖。
他微微擡頭,看着站在對面的妙珠,而後輕啟薄唇,似循循善誘般問她:“她們都是太皇太後的人,那麼你呢,你是誰的人?”
他語調清淺,嗓音如玉石相擊,窗明幾淨,快到傍晚時分,夕陽悄然落進上窗沿,那張冷白面龐潤澤如玉,滿是侵略性的眼神難得春風拂玉湖。
他問她,那麼你呢,你是誰的人呢。
“奴婢......”
“奴婢是陛下的人。”
奉承的話太多了,說真的,陳懷衡才十八歲,就聽過不計其數的奉承話。
隻是,那些話,竟都不比眼前這個小宮女說得動聽。
陳懷衡想。
大抵是因她嗓音别旁人好聽一些罷,又或許是她的眼睛太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