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鸮冷冷地低頭看他:“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她把甘藍在竈台旁一放,向他點點頭:“很高興你也這麼想。快去挑水吧。”
這是一條無名小河,地圖上甚至沒有标注。河岸陡峭之處散布着一些野薔薇和刺槐,似乎是用來防止牲畜跌入河水中的。車前草和狗尾草中間,被牛羊和人的腳印踩出了一條小路,通向一處平緩的河岸。河床兩側生長着些幹枯的蘆葦,每根葦杆上面伶仃地挑着一簇蘆花,在寒風中搖動着。
倉鸮蹲下來重新打水,心情複雜。他望着河面遠處的零星農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戶人家。他想起她抱怨過他身上的硝煙味和血腥氣。如果是以前,這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現在他看着這個荒涼貧寒的村落,看着那抹消失在煙囪上方的炊煙,突然覺得自己在這裡格格不入。他脫下外套扔在一旁的忍冬灌木上。
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早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螺旋矩陣”就在用冰水考核他們了。他在河裡抹了把臉。他已經有多久沒這樣了?不是一個異類,不是一個戰場的無聲獵食者。能夠看起來像個普通人,這甚至是一種奢侈。
他走上河岸,從忍冬的枝頭扯下滿是汗漬和血迹的舊作戰服。忍冬的枝條搖搖晃晃,成簇的果實像紅寶石一般,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酸澀的果實并不好吃,但讓他精神一振,仿佛與“生命”這一概念産生了某種連接,在以往,這種連接隻能被叫做“殺戮”。他繞到屋前,在車裡找出一套新的戰術服換上。
就在這時,車隊中的其他人結伴回來。倉鸮注意到他們脖子上搭着毛巾,臉上挂着熱氣蒸騰的酡紅。他們顯然也注意到了倉鸮身上的變化,為首的維克托吹了一聲口哨:“喲,倉鸮,你該不會去洗冷水澡了吧?你也太不會享受了!”
“車怎麼沒人守?”倉鸮皺眉,他注意到理查德并不在。“等理查德知道,有你們好看。”
“老大現在可沒空管這些。他還在不知哪家的蒸房。”路易小聲說。自從那件事之後,路易就有點怕他。
“我們去了村裡其他農戶家洗澡。隻要有足夠的綠鈔,他們就舍得劈柴燒水。”馬裡克說。
“甚至備好了松樹枝。”格魯巴補充道。
尤拉暧昧地笑起來:“綠鈔真是□□,不僅能打開盥洗室的門,還能打開……更多。至少我遇到的女人樂意得很呢。”
倉鸮面無表情地瞥了他們一眼:“這個村裡已經沒有男人了,别太過分。”
“所以大家都說你不懂享受。女人才能讓人真正暖和起來。”維克托拿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走進院子裡。“開飯了嗎,夫人?用雞肉和洋蔥填飽我這可憐人的肚皮吧!”衆人跟在他身後也笑嚷着。倉鸮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低頭從鋁制煙盒裡摸出一支煙,愣了一下又把煙卷扔了進去,煩躁地把煙盒塞回腰包,拿起已經不能看的冬季作戰服,擡腳進了院子。
屋裡的火爐也已經生起了火,上面除了保溫的飯菜之外,還架着一個茶炊。幾個隊員進了屋子,取了食物在爐旁坐下,一邊烤火一邊開始大吃大喝起來,臉上被火爐烤得通紅。倉鸮把火爐打開,想把舊衣服塞進爐膛。
“先生,可以把這個給我嗎?”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引得他轉過身來。是這戶人家的小女兒。
他停頓了一下。“我不需要洗衣服務。”
女孩依然站在原地沒動,目光期冀地看着他手裡的東西,死死盯着露出來的羽絨内膽。
“她想要你的舊衣服。反正你本來要燒掉它,送人又如何呢?”他的任務目标一邊這樣說,一邊從廚房隔壁的一扇門裡走了出來。一旁的婦人用一條軟布為她溫柔地擦拭着頭發,顯然,她剛剛用了這家人的盥洗室。
“但是,恐怕洗不掉。”他皺着眉。這倒不是出于吝啬,而且上面也沒有任何身份标識。隻是它沾了很多血漬和泥漬,看上去實在不是一個……好禮物。
“沒關系的,先生。”女孩展示了一下她用面粉口袋改成的外套。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愚蠢,于是把衣服放在了她手裡。女孩歡天喜地地接過衣服,拿起洗衣棰跑出院子,向屋後的小河奔去,巴爾圖在她身後喊了一聲:“阿林娜,當心河邊滑!”
夜幕降臨,寒冷的空氣中飄着一股溫暖的飯菜香氣,爐火偶爾發出一聲噼啪的爆裂,帶來一絲額外的火光。車隊自從離開圖斯克以來從沒吃過像樣的飯菜,因此即使這頓飯如此簡陋,在吃慣了單兵口糧的人嘴裡也是珍馐美味。
“流彈”取了幾隻碗,走到隊員們中間,盛了一些豆子炖香腸,分給避在屋子另一頭的這家人,然後在門口的竈台前坐了下來。倉鸮看在眼裡,不由自主地端着飯碗走了過去,在竈台旁的角落坐下。
這些粗陋的飯菜,不管是熱氣騰騰的紅菜湯還是糊滿脂油的土豆炖牛肉,都給他簡單久違的溫暖。周圍的熱氣和火光熏着他的臉,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直緊繃着的神經。這時,他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什麼味道?”他脫口問道,然後感到有些不自在。
“鼠尾草。這家的女主人要我用來洗澡的。”她說。
“她可真是慷慨。”倉鸮打量着這個簡陋的廚房。
“因為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傷。”
“什麼傷?”他狐疑地問,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她。
“他們抓到我時留下的傷。她說這草藥能促進恢複。”她低頭舀了一勺豆子送進嘴裡。
“我想這并不緻命。”他說。
“是的。我想她也看得出。”對方撇了他一眼。
“那她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倉鸮想起了綠鈔、同伴輕浮的笑、還有他們身上挎着的槍。
“流彈”不緊不慢地仰頭喝完最後一口湯,才說道:“因為她很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