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實在是太過漫長了,長到身處其中的所有人都在緊皺着眉頭,卻又不敢從夢中徹底醒來。
櫻庭青筱在獵獵作響的夜風之中對着太宰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在微弱的燈光下,那雙黑眸第一次變得熠熠生輝。
“噓。”他笑着說。
同樣是一個深夜,同樣是兩個人的對談,唯一相反的就是,太宰治不發一言,隻是保持着冷漠的神色。
并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一場交談的夏爾·佩羅已經閉上眼睛,橙色的文字光芒在他操縱下從空間的角落閃起,像一群靈巧的小動物們蹦跳着,攀上了敵人們的身體,它們低垂着頭,眠在低溫飄蕩的火焰中,又在無形中牽引着怪物扭曲形态,将它們回溯成原來的模樣。
這是一幕足以稱得上是奇迹的景象,不得不說,用本能來欺騙毫無人性的怪物的方法确實精準有效見效快。
它們,他們逐漸變成了最開始渾渾噩噩,行屍走肉的模樣,連帶着衣裝也被夏爾·佩羅的美夢欺騙着拟态了出來,掉落在地上的武器出現在每個人人的手中。
這群STRAIN的成員以一種令人敬畏的職業精神再次對他們端起了槍口。
完成任務的夏爾·佩羅終于能夠喘了口氣。
這是他第一次将美夢與本能結合在一起,與往日的操縱幸福感不同,他如今面對的是一群毫無人性的怪物,隻有欺騙本能,才能讓他們做出自救的反應來。
——欺騙本能,欺騙生死,欺騙自我……櫻庭青筱也算是個能人了。
就如現在的情形,他用着因為自我失控而變得更加強大的異能,成功讓這群東西變成了最開始的樣子,他們眼神渾濁,形式呆闆,卻也比剛才那種已經扭曲成不可名狀的怪物好。
不過要是在對這群拟态中的怪物再發起一次猛烈性的攻擊,恐怕不過半分鐘,加強版怪物就會帶着它的奇異形态卷土重來。
将自己從美夢空間之中脫出後,夏爾·佩羅回到原來的地方,同正在等待接替的櫻庭青筱點了點頭,然後轉頭就看見一個正在把玻璃火塞進手槍裡的太宰治。
黑發鸢尾的少年周邊的氣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重新變得危險起來,他眯着眼睛,唇間也勾出一個微笑,唯一令人駭然的是他手中的動作。
太宰治舉起了裝彈完畢的手槍,将槍口的方向對準了櫻庭青筱的背後。
而捧着書的櫻庭青筱似乎對此一無所知。
……真的一無所知嗎?夏爾·佩羅反倒不敢确定這一點。
這兩個少年都太過怪異,一人是表露态度忽好忽壞的無效化異能者,一人卻是不知為何對自己熟悉過了頭的異能書操縱者。
偏生他們又能解決自己身上的問題。
一百四十多年的閱曆也不能讓他搞明白這兩個人了,于是他默默地離他們遠了一點。
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沉默着看了一眼僞裝中的敵人,面對着漫天而來的子彈,他隻是微低下頭,将目光轉向了書中的第一行字。
夏爾·佩羅站在最後面,又看了一眼太宰治,當櫻庭青筱對着那些血肉化成的子彈和敵人念出了書中的第一行字的時候,舉槍的少年也一同扣下了扳機。
“萬事緣起,如浮水泡沫般。”清澈的少年響起,“有因故有果,不可強求,除此之外皆無。”*
回應誦讀聲的是一聲槍響。
緊随其後而來的玻璃火擊中了搖晃的路燈,油狀的液體燃燒劑在空中灑落,全部落在了成形的怪物身上。
赤色的文字迅速閃起,人形的怪物身上生起了微弱的火,然而這一次卻比之前都要猛烈,他們哀嚎出聲,在寂靜的街道之中開始尖叫起來。
《實相儀經》發動,屬于人的痛覺正在從他們的身上蘇醒。
“果然是從人的整體進行的直接改造啊。”已經松開了手槍的太宰治啧啧出奇,“異能書可真是神奇。”
他開口說着,内心卻仍在想櫻庭青筱的那句話。
“書”,構成了這個世界的“書”,而比起構成世界,“書”更多被人熟知的作用,是“許願”。
隻是這個許願的功能,也隻是構成世界這一本質作用的一個表層展現罷了,所以許多人都知道橫濱有着一本許願書,卻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書”是構成世界的基石。
因為一旦超過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世界就會從一個穩定的三角形,變成一個不穩定的四邊形,從而崩潰,徹底覆滅。
很不幸,太宰治成為了這三位人選中的一位。
因為這份不幸,所以他又得到了一份幸運——由于無效化異能的沖突,他窺見了其他存在着“書”的世界,“書”在他手裡,既是這個世界選擇了他,也是無數個世界選擇了他,祂們将見證着太宰治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這是幸運嗎?他不知道,但他還是承擔了這份饋贈之後帶來的代價,于是自己那混亂的十五歲便從未知的陰霾中開始了。
五年時間在線性之中很快流失,卻在太宰治預料結束的一天,出現了一點意外,櫻庭青筱救下了他,然後兩個人回到了六年前。
在故事變更的前一年,兩個人面對着清澈的河水,各自做出了殊途同歸的選擇,所以他們最後又站到了一起。
雖然他們從未試圖理解過對方,因為櫻庭青筱隻能夠對着太宰治的不顧生死般的态度歎氣,而太宰治也隻能通過把櫻庭青筱拉上舞台才免得對方多生變故。
但他們畢竟是新世界中唯二的舊世界來客了,在這次短暫的聯手之後,一人将又一次踏上遠洋的陸地,一人留存海風之中繼續自己的事業。
海陸本就不相通,唯有在沿岸偶會相逢。
然後,現在,櫻庭青筱對着太宰治說,他其實知道世界就是一本書的這件事實。
齒輪一環扣一環,記憶中許多存疑地方相互咬合在一起,然而更多的疑問從他心間生出來了,站在那座新出現的,堆疊成小山的問題之上,鸢眼的少年沉默着。
你既然知道。他心想,櫻庭青筱既然知道。
人總是悲觀的,自我逃脫的,他想出了一百個可以推卸對方的理由,又能夠想出一百零一個反駁自己的理由。
唯一一個,卻也是最具說服力的理由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
可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櫻庭青筱沒有無效化的異能,他沒有窺見過其他的世界,自然也沒有拯救這個世界的理由,如果想用什麼俗世的理由來套到他的身上,那可真是太令人搞笑了。
這個人,看起來很就像最廣義的好人一樣,溫文爾雅,知書達禮。那是因為書上就是這麼說的,實際上的櫻庭青筱,對待大多數除了書以外的事物沒什麼同理心,除去必然的接觸,他隻會對着自己感興趣的人或事作出相應的态度。
比如太宰治模糊不清的性格,比如金子美鈴眼中窺見的真實,比如尾崎紅葉悲劇性的人生,再比如夏爾·佩羅在美夢與世界之中的抉擇……這些都在他眼中,隻是一本足夠精彩的書罷了。
所以,知道了世界是一本書又不會對他怎樣,更不如說從櫻庭青筱的想法來看,世界是由一本書構成的才正合他意。
太宰治悲觀地想着一切,但他對此又無比漠然,像是再一次清楚了這個事實,在這條逆向的人生河流之中,永遠都隻有他一人的事實。
他看向前方,臉上的神情古井無波。
“佩羅先生闖入的民宅,其實就是櫻庭的家哦。”半晌之後,少年嬉笑着說起了另一個話題。
夏爾·佩羅想起了那扇被自己砍斷的門,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再加上,你欺負的金子美鈴是這個家夥看重的下屬,所以,到時候的賠償你就自己去和他算吧。”太宰治不忘補充道,“總之跟我沒什麼關系。”
“……”
夏爾·佩羅感覺自己被這個情報商屬實是坑了一大筆。
他站直了身子,卻也沒有被這幾句話惹得有什麼其他的情緒波動,“唔,那賠就賠吧,正好我還有事想問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