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雷站的擁擠程度在巴黎所有的地鐵站中都首屈一指,八條各異的線路在此彙集,又各自散去,隻留下依舊在原地,努力分辨标識的遊人。
櫻庭青筱推着行李箱,緊随奧諾雷的步伐,饒是他也經曆過八線彙合的橫濱站,但在月台上望見黑壓壓的人群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了一點茫然。
真的好多人啊……巴黎最近是有什麼活動嗎?
本就不擅長認路的麗德爾在沙特雷站變得更暈了,以防再度走錯地方,她幹脆不去看别的東西,一心一意地跟在兩人身後。
那座宅邸的具體地址是聖路易島北部的安筎堤道18号。
由奧諾雷親自挑選的,最為便捷的交通方式是先通過地鐵轉線到旭利莫隆站,再從旭利莫隆站的站口出去上橋入島,隻要走過蘇利橋的北支部分,便能夠望見僅剩下百米距離的目的地。
隻是計劃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
等到三個人終于從旭利莫隆站裡的遊客堆擠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暗淡了下去,屬于六月最後的白天的時間沙礫也被流水裹挾沖走,成為已逝年華裡的新一顆珍珠。
明天就是七月的第一天,也是自己來到這裡的第五個月了。
櫻庭青筱走在第四區的沿河道路上,擡頭望見天空角落裡餘下的晚霞,它們努力掙紮着,不願就此從天際的邊緣隕落,但一切事與願違,逐漸升起的黑夜将無差别地吞噬一切。
在塞納河水的倒映下,近似虛無的浮雲仍抱着最後的期盼,苦苦祈求那一輪無情離去的紅日。
這座城市似乎總是憂郁着的,沒有濃霧,沒有翠綠,隻有遠方淡去的浮雲,和一點點盛放到糜爛的花香。
形形色色的人們在街道上走着,他們是漂浮的雲,亦是生長的花……巴黎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首次以居住者的身份來到這裡,櫻庭青筱竟也在自己遲鈍的情緒間感受到了一點喜歡。
就像是一段前後呼應的章節。
“連接聖路易島的橋梁總共有三座,我們現在走的是蘇利橋的北支,這是一座典型的單拱橋……”奧諾雷不知道什麼時候兼職起了導遊的工作,格外熱心地為兩位外地人士講解起了腳下的景點。
隻可惜負責聽講的二人,在此刻都有些心不在焉。
有些頭疼的櫻庭青筱揉了揉太陽穴,就在剛剛的兩三秒裡,些許文字碎片再次突如其來地在腦海中閃現,他想要看清楚其中的具體内容,反倒因為此舉加重了疼痛感。
原本還在注視着河水的麗德爾眨了眨眼,在走下橋的最後一秒,無聲地擡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鏡,稍不知她的動作已經全部落在了别人的觀察之中。
由于伴生的異能空間“仙境”與緻幻性有着相當大的關聯,幾乎是在踏上這座橋的同時,一股詭異濃郁的香味就鑽進了她的鼻子裡。
麗德爾本來想對同行的櫻庭青筱說些什麼,但對方卻不知緣由地有些發暈,隻是木然地保持着前進的動作,稀少的時候才能夠聽見外界的其他聲響。
“這裡有點怪。”乘着臨時導遊正專注于解釋景色背後的寓意,女孩迅速打出了手勢。“你怎麼了?”
櫻庭青筱擺了擺手,他點點自己的頭,意思是自己的老毛病犯了。
“先看看。”少年擺出的手勢這樣回道。
走在最前面的墨綠發青年步子頓了頓,而後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口中的介紹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
直到下橋之前,他才不着痕迹地回看了一下二人的模樣:不是很好,但也不差,基本上都沒什麼大問題,現在應當是沒問題的。
實際上,櫻庭青筱的狀态很快就恢複如常,反倒是麗德爾現今的臉色可以說是差的離譜,她借着撩發的動作擦了下額間的冷汗,心中隻有些無底的茫然。
主動脫離了眼鏡帶來的遮蔽後,她在那片霧水般的藍色世界裡,看見了一大片扭曲不堪的黑色污泥,正在吞食着小而碎的閃光的金銀珠寶——出于視微症的影響,其真實景象不可究,但悚然感就像蛇一樣迅速爬上了她的背脊。
支離破碎的幻覺開始無聲尖叫,她十分冷靜地放下了眼鏡,全部的感覺又都恢複如常,唯有先前冒出來的冷汗成了蛇蜿蜒爬過留下的黏液。
啊,更好奇了,幻覺的背後究竟有什麼呢?
貿然探索的結果令人滿意,麗德爾好心情地哼了幾句不知名的小調,钴藍色的眼眸裡亮起盈盈的光,連帶着步子都輕了幾分。
一邊的櫻庭青筱見到了這幅熟悉的情景,也隻是在移開目光的同時拍了拍後者的頭,似乎是在指責女孩擅自摘取眼鏡的行為不對,不過下手的力度并不是很重。
聖路易島的北部幾乎沒什麼燈光,不同于市區的人聲鼎沸,這裡安靜的如同一個郊外的植物園,陰翳下的無限深色掩蓋着道路兩邊的野花。
而奧諾雷的講解環節也終于由自然地理的部分跳轉到了人文地理的部分——他指着杳無人煙的巴爾耶廣場都能講出花來,不過櫻庭青筱無聊聽了一部分,發現他說的其實主要是塞納河西岸的巴斯底廣場。
鏽迹斑斑的路燈忽明忽暗,臨時導遊極其熟練地打開了手電筒,照亮了前方的路,“這邊其實都已經沒什麼人住了,聖路易島上的路都是堤道,這也意味着臨近塞納河生活,就要做好面對其喜怒無常的一面。”
不清楚是哪句話戳到了自己的笑點,奧諾雷停下話頭,輕輕笑了一聲。
“政府沒有修過嗎?”櫻庭青筱接下話茬,佯裝不解道。
“當然修了,但主要是重修了南邊的貝郡堤道,北部的……他們不想修,當然也修不到。”
他的語氣裡沒有不滿的情緒,更多傳達着一種了然的态度,代理人先生似乎是全然知曉塞納河的那份“喜怒無常”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來的,字裡行間中對這件事情熟稔地過了頭。
行李箱的滑輪堪堪停下,奧諾雷先一步在某棟陰沉的宅邸前止步,他輕聲道,“二位,我們到了。”
從隔壁的灰色小樓上移開視線,同樣停下來的櫻庭青筱掃了一眼身前青年,又拍了拍還在四處觀望的麗德爾。
“看見了什麼。”他比手勢問道。
“花。”麗德爾抿唇思考了片刻,才猶豫着用口型告訴了對方真正的答案。
與那個單薄的英語單詞不同,此處夾雜着絢麗幻覺一齊出現的隻有花、還有花、無片的花、小片盛放的花、大片腐爛的花,它們層疊生長着,從這頭到那頭,堆積在雪白的夢窗前,點綴着沉眠的思緒,等待唯一的主人蘇醒——一道有些嘶啞的女聲從高處響起。
“誰啊……大白天就在這裡吵吵嚷嚷的。”
此話一出,正在掏出鑰匙的奧諾雷輕松的神色終于變得有幾分凝重。
被打斷觀察動作的麗德爾聞言,偏過頭看了一眼塞納河面上的天空景象,隻覺得在此情此景下,這句話無端有些荒誕的色彩。
如今的巴黎時間已經越過七點半,開始逐漸朝八點的方向邁去,即使是在臨近夏至日的北半球上,能夠看到的天色也與白天的時候兩模兩樣。
隔壁小樓上應聲亮起一盞慘白的燈,一隻蒼白瘦削的手推開了阻斷内室與陽台的玻璃門,沒有束起的烏黑長發漫過木制地闆,擁有着銀紫眼眸的女人最後倚在了那塊磨損掉漆的雕花欄杆上。
不知名的女人穿着黑色的素裙,垂地的尾擺輕輕撥動間,似有璀璨的銀魚随之奔流,全身的顔色都是暗淡的,但又夾雜了些渾濁的光亮,銀色的相框項鍊靜靜垂掉,仿若她這身衣裝存在的意義也隻是在為某事某物哀悼一般。
櫻庭青筱面無表情地将麗德爾拉到了身後,在女人出現後,他聞到了很複雜的味道:安神香味、葡萄酒味、腐爛味,最後才是鸢尾的花香,餘調久久不散去,而她依然站在陽台上。
——猶如劇目主角站在舞台上亮相。
銀色的月亮緩緩升起,純黑的夜晚吞噬幹淨最後一點屬于黃昏的顔色,為這座帕裡斯之城的夜幕正式拉開帷幕。
“真是沒想到,一位小姐,還有……一位先生。”她輕捂住唇部,面露訝然,同時非常理直氣壯地無視了面露警惕的奧諾雷,在衆人的沉默中說出了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