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貴人跪在唐福宮的正殿,神色恭謹,額首低垂,如一尊跪塑般定然。流光從牗窗照進,落在她的身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影。本應是明和之景,然而此時,卻呈現出一幅詭谲之态。
高居上位的女子悠悠地飲着手中的紅水觀音,鑲着金銀玉石的護甲輕輕翹起,端是娴雅之至。她的睫羽似擡未擡,語聲不緊不慢:“貴人來此,是有明目了?”
裴貴人恭着聲,回複道:“自娘娘有令,嫔妾未敢疏忽,那日回宮後便着心腹嚴查了此事。娘娘聖明,嫔妾不敢有瞞,玥美人流産背後,确有助瀾之人。”
意貴妃淡淡擡眸:“哦,那是誰呢?”而後又輕哂,“貴人可要掂量着說,若查是馮氏,本宮可不信呢。”她将手中茶盞遞給了一旁宮女,臉上似笑非笑:“助瀾之人,莫非是貴人?”雖是笑語,卻散發出搏人的森氣,見者膽寒。
裴貴人面上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未露懼色:“娘娘肯将此事交與嫔妾,自是信任嫔妾,嫔妾豈會負娘娘殷囑。嫔妾及家中無不依仗着娘娘施予霖露,皆是念茲在茲。嫔妾位輕,尚指着娘娘顧念嫔妾病母弱弟,怎敢生以異心。”
話及此,意貴妃終于正了眸色,定定審了她片刻。良久,鼻間輕哼一聲:“後句倒是不假。說吧。”
裴貴人又伏拜了一拜,才道:“玥美人宮中婢女鐘袖曾受娘娘恩惠,受娘娘之意,嫔妾便将此事交由了她去做。且派人看制了她的家人,深信她不敢違背娘娘之意。然而嫔妾自以為成竹在胸,心生了怠慢。”她以首伏地,“是嫔妾行事不力,無論娘娘有何申責,嫔妾盡願受之。”
“收了你這副卑色,本宮看得倦怠。”意貴妃不耐地擰了擰眉,“若有責罰,待你說盡不遲。”
“是。”裴貴人應下,後道:“鐘袖和蘭若同為绛茗軒的一等宮女,但因蘭若為玥美人從家中所帶,故待其未免親疏有薄。長此已久,鐘袖難免心生不滿之心,對主子也不會再萬分盡心。娘娘給嫔妾的琅嶺薇銜,特囑了用量,每日将半枚香包同湯飲置于一處熬制,銀針不可驗出,損母體于無形而保胎兒無虞。嫔妾先時是在鐘袖每日去膳房取燕窩之時遣人将一日之量的香包遞與她,并看着她熬完燕窩。
“但後來底下疏懶,嫔妾亦起了倦怠之心,故都未再依照先前之舉。下人常是一次給了幾日之量,而嫔妾也未經心過問。且鐘袖又不滿主上,怕是如此便生了歹心,加了用量。而後時機漸至,便在宮宴時下了終手,并乘機嫁禍于馮氏。”
她目示碧雯,碧雯點頭,将手中捧着的木椟打開呈了上去,是一個泛着黴迹的布包。其中隐約露出的深色之物和微微散發出的異味讓室中人頓生嘔意。
“那日鐘袖撞柱,氣絕後被太監帶下送往了京郊亂墳。嫔妾使錢買了去處,得了消息後很快着人前去查看。便在鐘袖的衣袍裡找到了此物。正是宮宴上害玥美人失子的五行草。”
碧雯才上前兩步,便被雲夏制了住。随後绮藥擡手接過,驗了一番,對雲夏點了點頭。雲夏遂道:“娘娘,确是五行草。”
意貴妃并未加以論言,倚在座上,語氣憊懶:“各宮妃嫔待下分别,并非罕見之事。難不成這宮裡的當差的皆要因此便生了叛主之心?”
裴貴人面上盡是謙态:“自然不會。但若是如璟元宮般東風盡壓西風,怕也難說。”
聞言,意貴妃目色一寒,收了倦态:“你是在威脅本宮?”
“嫔妾不敢。”裴貴人面上愈發謙恭,“隻是據實而言。”
唐福宮寂了半晌,才聽得一聲冷嗤:“你倒是查得明白,該查的,不該查的,都查了。本宮可真是養了一條好狗。隻是不知,哪天會來反咬本宮一口。”
裴貴人的心中泛起一絲屈辱,但她面上敬意未變:“豫讓緻死忠于智伯,嫔妾亦然。”
意貴妃擡手,雲夏忙扶住,她緩緩從座上起身,走了下來。“你既鉗住了她的母家,她便是心懷異心,也當不敢妄為。”意貴妃的臉上一片冰冷。
“按理的确如此,但紫禁城中,如瑾婕妤一般的人也不在少數。”
意貴妃神色未動,令人尋味:“這不過是你的臆測。”
裴貴人似是早便料到她會如此說,眉心微動,挑出一抹深意:“嫔妾不敢妄言,着人密往尚宮局查了鐘袖的身世。卷宗便在此處。”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封軸,後道:“鐘袖是紹京人氏,本家姓尹。但鐘袖卻并非尹氏親女,而系幼時收養。至于收養之由,案中并未有載。依照時日,嫔妾推度應是數年前京北鬧荒之際。時有不少災民攜妻帶子逃至京城求生,因不能盡養家室,故而接連出現抛妻棄子之象。若為其然,鐘袖應是那時被尹家收系。”
裴貴人雙手捧着封軸,低眉順目,容色懇切:“誠請娘娘過目。”
意貴妃淡淡瞟了她一眼,并未接過。緩緩走至堂中,徐徐道:“若真如你所言,她真是尹家養女,也未必不會好好待她。”
裴貴人雙臂平托,紋絲不動,面上泰然:“若隻是這些不根實的憑據,嫔妾自不敢到娘娘面前渾說。皇宮人等,不論身份尊卑,凡與宮外來信,隻要走得是明道,皆會在司記司留下備錄。嫔妾調了鐘袖入宮以來與家中信往,信中所述,多以索财為要,容辭厲色。經久日往,鐘袖心有怨憤,也未嘗可知。娘娘若不信,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