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夏跪了下來,面上一片誠然:“娘娘,奴婢所言犯上,願受娘娘叱責。隻是奴婢心疼娘娘,卻也不敢不勸着娘娘。昔年娘娘在王後和大公主手下多受挫磨,王上那裡更是常年冷遇;便是嫁給了靖朝太子,又何嘗不是輪受苦楚。娘娘好容易到了今日的地步,高位尊寵,又有皇家子息,娘娘隻要再争上一争,往後自是榮華富貴無數。”她說到動情處,眼裡流下淚來,“公主,您難道忘了姑姑的臨終之言嗎?”
聽及此,意貴妃亦潸然。她起身,蓮步輕踱,聲中多了幾分悲意:“本宮不敢忘,亦不能忘。本宮當日若能有今日這般權勢,姑姑又怎會走得如此……”她的語中起了一絲戾色,眼角猩紅:“口口聲聲說寬以待下,淑慎成性,卻不還是罔顧人命。呵,這般僞善,當真同本宮的那位好嫡母如出一轍。”
而绮藥至此也早已憤恨滿心,淚水滂沱:“那等毒婦,豈堪當後位。害了娘娘生母,又害了十一公主和向夫人。”她的眼中劃過一絲暢意,“好在大公主代母受過,早早的喪了命,也讓王後嘗嘗骨肉分離之痛。”
意貴妃的面上現出些許陰鸷,嘴角揚起一絲譏諷:“她們一個個都瞧不起本宮,将本宮當作可用的棋子,隻想哪日将本宮棄了。瞧不起才好啊,隻盼來時折于本宮之手,那當好看呢。”
她伸出手指,看着在日光下瑩瑩發光的镂金菱花護甲,口吻漫不經心中流露出一股森冷:“可惜啊,已經有人對本宮起了疑心了。本宮原當她是個好棋,卻不想竟成了廢棋。廢棋倒也罷了,可若反咬執棋人一口,自是不能容忍。”
屋外的暖陽柔柔地照進殿内,布上溫和的光影。寒顔的美人漸漸舒緩了下來,她輕輕一笑,緩緩移步至室中書案,提筆譽抄了起來。
紫砂壺的白煙袅袅地萦繞在她的身前,恍若雲境玉女,靈氣氤氲,散去了層層霾曀(yì)。
唐福宮中如此,外頭卻又是一象。隻道說貴妃自愧,雖皇上不予究責,心裡卻仍是内省不已。太皇太後念她心系皇嗣,便下旨囑她于宮中日錄禅經,送至春熙殿焚慰皇嗣,也全了貴妃心中切思。一時宮裡人人稱是,貴妃賢名又添了幾許。隻不過話間的真違與加,也隻有說者自己知曉了。
而宋湘甯聽到隻是冷笑,許清宜不由勸她:“你心裡便是存疑,也不能挂在臉上。到底皇上未曾究查,太皇太後亦是貶中含了褒賞之意。你這番,終究是不大好。”
宋湘甯心裡悲怆:“許姐姐,要讓我對一個謀害了孩兒性命的人虛與委蛇,我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許清宜歎道:“你的心情我又豈能不知。隻是這事雖蹊跷,你有疑也是應當,但究竟是無實據,不能如何。”
宋湘甯恨恨:“密事終有顯時,隻要是她做的,天長日久定會露出馬腳來。”
許清宜知她心裡含氣,又有郁結之傷,也不忍再駁了她言,遂安慰的拍了拍手,也不再就此而語。想了幾番,還是道:“宋妹妹,我知這話你不愛聽,但你我二人在宮中也是難得相投,我還是要勸你,在這宮裡,有了君恩,便萬事皆可;而失了恩遇,卻是諸事相難。皇上先時那般寵你,自也心疼你沒了孩子,不過是氣你一時出言不遜,并不是真的要冷落你。你軟下身子,待複了寵,想如何不可。”
宋湘甯垂下羽睫,隐去微含的淚意,語聲淡淡:“感帷裳兮發紅羅,紛綷(cuì)縩(cài)兮纨素聲。神眇(miǎo)眇兮密靓(jìng)處,君不禦兮誰為榮。班婕妤為失成帝心而自殇,退居長信,雲邈浮雲。世事向來如此,指尖流沙,何必強求。”
“班婕妤後生奉守陵園,卒墓園中,玉減香消。妹妹也要如此嗎?”許清宜望着她的低垂的面龐,靜靜道。
宋湘甯絞着手中的帕子,默默不語。悶了一刻,才道:“班婕妤容止端和,才思嘉敏,非凡世之人。清冷自持有何不好,若真和飛燕合德那般世俗粉面一同侍上,才是怊(chāo)怅難言。”
許清宜情知她現下心意灰冷,勸也無用,隻能等自己明白些才罷。清宜望着眼前曾榮寵一時的女子,雨露的離去未使她的芳姿昳貌有微縷逸失,卻在人心上蒙下了薄薄陰翳(yì)。
許清宜憐惜之餘亦有自傷之心,她伸手輕輕握住宋湘甯的手,掌心的溫脈慢慢相融。
附:
亟略:形容迫切而簡短。
霾曀:指蔽天的灰塵或雲翳。
班婕妤:漢成帝之妃。少有才學,成帝時被選入宮,立為婕妤,得寵。後為趙飛燕所谮,自請退居長信宮侍奉皇太後,心情悲苦,作詩賦自傷。成帝卒後,她奉守陵園、卒墓園中。
文中女主所說之話即出自班婕妤的《自悼賦》。
綷縩:衣服相擦發出的聲音。
眇眇:遙遠的樣子。
靓:同“靜”。
怊怅:悲傷或失意的樣子。